“七月的法国乡村,烈日下麦田里飞满了成群的乌鸦,…。”去年夏天,想给国内的一位朋友写信,刚开了个头。立马就打住了,我觉得我可能有点矫情,也实在是担心我这位聪明的朋友看了以后,一声冷笑,说:你接下来要感叹看到凡高的世界了吧?说实话,我还真是打算这样写下去的,因为住在法国南部,在夏季,路上一边是待收割的金黄的小麦,寻食的乌鸦四处飞动,一边是成片的向日葵,正在艳丽地怒放着,偶尔经过一个小镇,又经常见到那种尖顶灰瓦的小教堂,这些都是凡高笔下最常见的题材,使人不得不想起他。
但我真是没有写完这封很可能会充满陈词滥调的信,我想起多年前一个诗人不小心写了句‘秋天,在巴黎的地铁中….’立刻就被国内那些敏感的诗人骂了个灰头土脸。当然那是因为他们认为写巴黎的地铁就有了一种文化上或心理上的优越感,还是应该写北京的地铁比较不离谱。而我现在提到凡高,却会被认为是又一个过时的文艺土包子出现了。
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听到周围骂凡高的声音多了起来,最先是几年前在北京遇到的一个人,刚认识坐下来话还没说几句,就劈头一句:‘凡高其实画得很差的.’我不明白他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也许是探一下我是不是一个艺术刚入门的外省青年吧, 因为一般这样的青年都会把凡高视为他们的革命先驱,就象激进青年都会把格瓦拉视为精神偶像一样。容不得别人说半句坏话。另外一种猜想就是他想给我上一课,凡高也不是最好的艺术家。我记得我当时没有争辩, 我很喜欢凡高,我不愿意费口舌讨论他画得好不好这样无聊的问题。
还有一次是遇到一位伶俐的小男生,一聊天,写凡高那本著名传记<渴望生活>就成了他的攻击目标,‘这本书挺害人的.’话很绝。怎么害人了呢?我承认这本书是煽情肤浅,我想他说害人是指这本书撩起了许多青年的力比多,使他们误入歧途上了艺术这条贼船。那这样一说,我也是被这本书害过的人之一,而且现在上了贼船下不来了,也不想下来了。
我记得我看这本书还是在九零年左右,那时十六七岁,是一个艺院附中的学生。同学中有一个狂热喜欢凡高的男生,一次他匆匆赶来宿舍,象怀抱圣经一样把凡高的这本传记递给我,并且反复交代:‘你有三天时间看这本书,然后传给下一位同学.’这本书封皮还剩大半,但已经被磨得失去了颜色,斑剥得什么都看不清,书很厚,但不重,每一页都充满了各种指痕,也不知道被多少双手翻过,也许就是这些手把这本书翻得蓬松而失去了一些重量。我的确是花了三天时间躺在床上不分昼夜地看完了这本书,看到感动处,甚至关起蚊帐来流泪,我觉得我是在享受自己喷涌的生命热情,说实话,我是不仅被凡高也被我自己感动了。这本书很出名可能就是因为有这种煽动人的魔力,激发起对艺术的崇高感和献身冲动,----崇高和献身,多么可怕的词!从这个角度来讲,它是有点害人的。我那位同学就是一个例子。他喜欢凡高到开始模仿他,在烈日下背着画架外出写生,衣服上有意沾满斑斑颜料,后来竟然冲动地用了两个月的生活费去买了一本原装进口的凡高画册,害得都没钱吃饭,全班同学纷纷赞助他饭票菜票,后来作为回报,他把那本宝贵的书给我们每人看了一天。但他的确不是凡高,也没有凡高的那种天资,他的画色彩平淡而理性,我觉得他当时如果是迷上了高更可能还更符合他的天性一点,可惜高更的故事不够传奇。附中毕业后他没升上大学,就回老家了。几年后在大街偶遇,衣冠整洁,说是来城里进录像带,原来他已经当了几年录像厅老板了,不再画画。以后再也没见面,现在录像厅也早已经从生活中消失,不知道他又去做什么了呢?
我当时对凡高的迷恋持续了一年多左右,那种感觉真是象有了一个秘密的梦中情人,日思夜想,还自私地觉得他只属于我,甚至还为他写诗。我还记得那首充满青春期分泌物的诗歌发表在某本文学刊物上了,用的是类似夏天的太阳的这样一个笔名,不过现在我已经再不好意思看到。但是现在我发现凡高还是在充当着文艺青年青春期偶像的功能,偶尔看到一些八零后九零后的青春文学,凡高和海子一样成了少男们的精神烈士和少女们的梦中情人,写作者的想象力和我以前出奇地相似,青春期看来都是一回事。
一年多以后我看到了凡高和他弟弟的书信集,这本书纠正了我对凡高的看法。书翻译得很平甚至于很乏味,掐头去尾,就感觉是一个人在喋喋不休事无巨细地唠叨他平淡的生活,比如今天去散步了,海边天气很好;今天自己调制了什么颜料,看了什么书,觉得很不错;今天看了伦勃朗的几幅版画,觉得怎么怎么样,某人说自己的素描有进步等等,就谈到他身边出现过的为数不多的几个女人,他的语气也并不夸张。我是耐着性子把它看完的,看完也就明白,神话了的生活是不存在的,我们都是二流生活的忠实臣子,在忍耐平庸无奇的生活后,我们绝大多数沉默地消失,间或有人散发出天才的光芒,照亮那曾经暗淡无光的每一天。我不会用疯狂二字来形容凡高,疯狂的人是失控的,而凡高的画从不失控,看他的文字也觉得他很有条理,他不过是一个感性和理性都很丰富的人,而这样的人内心往往很冲突,他又内向的话,才华就从画中喯涌而出了。
然而我们能用一种不太偏颇的眼光看凡高吗?我觉得不容易,因为他是一个被我们谈得太多的人,只要一个人身上沾满了过多口水,他的形象就要变形。就象鲁迅,就象格瓦拉。去年才算是比较安静地看了点鲁迅,真觉得他是一个敏锐而满怀悲悯的艺术家,而格瓦拉,我只会爱上他,因为他身上有男人最高贵的品德,虽然我讨厌革命。但是凡高,我不想去谈论他生活中是如何一个人,虽然我对他的生平了如指掌,只觉见了一个赤诚相见的人,是有幸。见过的聪明人多了,聪明过人的艺术家也有,但仅仅聪明有什么意思呢?他们大多一副不爱人,也不被人爱的样子。而我喜欢有温度的人,喜欢血管里有血液在流动的艺术家。凡高就是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