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深圳特区报驻台记者 陈智军 文/图
78岁的台湾抽象画坛“教父”陈正雄,日前出版了新书《陈正雄画语录》。在发布会上记者向他提了几个问题。陈正雄说:“你提的问题很重要,几句话说不清楚,咱们再约个时间谈吧。”
7月初的一天,记者如约而至,在陈正雄位于仁爱路的家里,对他进行了深度采访。
陈先生谦谦君子,温文尔雅,但谈锋甚健,不避锋芒。他逻辑清晰,严谨认真。谈话间提到他尊敬的中国一位前辈画家,一时短路,想不起名字。第二天,他突然给记者打来电话,说采访完后想半天终于想起这位前辈画家的名字,忙告诉记者。
努力让自己成为“美”的推手
深圳特区报:您之前已经在两岸出版过《抽象艺术论》、《抽象画》等学术著作,这次怎么想到要写这本看似通俗的《画语录》的?
陈正雄:这是我的第7本理论书,却是第一次办新书发布会,可见对这本书的重视。西方很多绘画大师有《画语录》,达·芬奇、马蒂斯等等,谈创作观念的问题;中国古代张彦远、苏东坡、石涛也写过,近代以来黄宾虹也有,读后都很受启发和感动。
我白天画画,晚上看书,两者并进。我能看外文书,英文日文都看。我也经常到国外去,和一些国际艺术大师交流,接触他们的大脑,经常能碰撞出火花。
和学生的交流也让我很受启发。有一次在上海一所大学演讲,前一天刮起了台风,校方担心来的学生会很少,让我没面子。我说不用担心,没关系,他能在刮台风的时候来,一定是很用功的,我更喜欢对那样的学生讲,哪怕只有几个人。结果一去三四百人,都爆满了,我很感动。学生提的有些问题,不要觉得突兀,有时候会让你沉思:为什么他会这样想?我解答完,然后晚上再记下来。
就在这种创作、读书、交流和思考的过程中,迸发出一些见解和感想,觉得还有些价值,我就随时记下来,后来又经过筛选,就形成了这部《画语录》。
深圳特区报:这本《画语录》的主要特点是什么?
陈正雄:画语录应该像格言,要简明扼要容易记,看了让人觉得很受启发。它不像文章,不需要讲行文的逻辑性,可以不受拘束。但也很难写,因为要有真知灼见,不能人云亦云。我这本书并不谈绘画技巧,主要讲怎样去创新,怎样融合不同的文化。技巧不是最重要的,现代艺术最重要的是观念,技巧是配合观念的。因此这本书不仅对于艺术界,对于文化创意界人士也可参考。
我把推广抽象艺术当成一种美的信仰的传播,因此以传教士般的热情在海峡两岸奔走,这些年我在大陆各大美术院校和展馆演讲四十几场,重要的美术讲坛我都讲过了。我以抽象艺术的传道者为己任,努力让自己成为“美”的推手。这本《画语录》希望在大陆出版后,也能起到对普及抽象画艺术的推动作用。
抽象画中不含任何可辨识的形象
深圳特区报:请您用一句话通俗概括一下抽象画艺术的本质。
陈正雄:简单讲,一件绘画作品,其形象切断了与大自然或现实世界之间的脐带关系,以致无法辨识,就是抽象画。这就构成抽象画的两个条件:一、绘画中不含任何可辨识的形象,二、它是由形象、色彩、线条及空间等纯粹的绘画元素组成的造型世界,而与写实的现实世界截然不同。
深圳特区报:抽象画区别于其他绘画艺术的特质在哪里?
陈正雄:写实画记录肉眼所见的世界,抽象画则是在传达内在经验的真相,把不可见的内在世界化为可见的视觉存在。毕加索的画是不是抽象画?他有时候画人,鼻子画两三个,但画的还是人,能看得出来。抽象画的“无法辨识性”很重要,抽象画的形状是“无可名之形”。写实画就像谱上唱词的歌,美则美矣,然意境有限;抽象画则如一首色彩的交响乐,涵盖着无限丰富的生命,它是“视觉的音乐”。
中国画从来没有过纯粹的抽象境界
深圳特区报:中国画好像一直有抽象、写意的传统,能不能说中国画是抽象艺术的鼻祖?
陈正雄:西方抽象画的含义和字面上的意思完全不一样,从字面理解就错了。就像野兽派,他不画野兽啊,他表现眼前色彩的纯粹化;印象派不画印象啊,他研究外观和色彩的关系。抽象派也一样,很多学者不去读原文经典就想当然。真正的抽象画派是在西方20世纪初各种流派演变的产物,是由俄罗斯艺术家康定斯基画出第一张画的。它讲究视觉元素间的复杂组合关系,其创作源于艺术家的“内在需要”,并传达其内在经验的真相及探索内在世界的奥秘。
有人认为“抽象画”的观念与精神中国古已有之,甚至还说在中国美术史上绵延了三千年之久,事实上,中国美术在古老的“中庸”思想影响下,从来没有过纯粹的抽象境界,总是在具象和抽象之间游移徘徊。中国史前时期的彩陶和商周时期铜器图案纹饰虽然都是抽象形式的纹样,但这些纹样均属“装饰艺术”的范畴,重实用和装饰功能,而非“造形艺术”的范畴。绘画是“造形艺术”,与装饰无关,没有任何实用性,也没有宗教意义,它是艺术家为艺术而创造。
抽象画的定义和精神一直被一些人误读和误解,以致海峡两岸有所谓“抽象山水”一词,既然前面冠以“抽象”,其形象必然是“无法辨认”、“无可名状”的,怎么还会清清楚楚辨认出“山水”呢?这显然是不合逻辑的。
没有马蒂斯和毕加索,就没有抽象艺术的诞生
深圳特区报:抽象艺术在西方是怎么形成的,它的艺术源流是什么?
陈正雄:回顾西方美术史,文艺复兴时期,绘画变成宗教的附庸;到十七八世纪,绘画又变成文学的说明;19世纪自然主义兴起,绘画又变成自然的映照,印象派则以主观的态度、科学的方法处理自然物象。一直到二十世纪初,马蒂斯的野兽派从后印象派中得到灵感,把色彩完全解放;毕加索的立体派从塞尚得到启示,把形象完全解放。没有马蒂斯和毕加索这两个先驱者,就没有抽象艺术的诞生。
西方从此展开了一系列抽象主义的艺术运动,把宗教、文学、自然的主题,透视法、光影法等等干扰、阻碍艺术独立表现的因素排除,让绘画的基本元素形象、色彩、线条、空间等回归到原来的形态,如此,绘画才完全独立。西方现代主义艺术运动的目标,就是建立艺术的自主性。
美术史上第一幅纯粹抽象画是1910年由俄罗斯艺术家康定斯基在慕尼黑画室创作,从此,绘画冲破了传统的牢笼,从桎梏中解放出来。1912年,康定斯基发表论文《论造形的问题》,提出绘画有两个脉络,一个是大写实,一个是大抽象,他把写实画和抽象画作了区隔。两者在美术史上形成了相反但恒久不变的趋势。
吴大羽先生在美术史上的地位应该重新奠定
深圳特区报:中国严格意义上的抽象主义运动似乎起步很晚。
陈正雄:中国大陆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有一批去法国留学的学生,但是很少有接触和学习到那时的艺术思潮。徐悲鸿、刘海粟他们,学的还是老路子,没有观念上的更新和转变,没有跟上现代艺术的潮流,回国教学,也只能教些传统技艺,非常可惜。唯独有一位,赵无极和朱德群的老师,吴大羽先生,他在杭州艺专教学,观念很先进,画风接近抽象画了。他在中国美术史上被严重忽略,他的地位应该重新奠定。
台湾直到上世纪五十年代末才关注到这个领域。1958年,我在大三的时候,拜读了康定斯基的原文经典《艺术的精神性》,才恍然大悟:艺术除了我们在台湾看到的写实风格以外,还有抽象的领域。后来又读了里德的《现代艺术的哲学》英文版等经典书籍和杂志后,我思考自己真正想走的路。抽象画更纯粹,更自由,更具有精神性,它是20世纪人类文明的视觉表征,我就喜欢他了,认准了就坚定地走下去,已经走了快60年。
深圳特区报:抽象画长期以来并不被中国人普遍接受,你在抽象画的艺术道路上有没有过动摇?
陈正雄:和我同时代的,台湾有十几个人在画抽象画,但画几年就不画了,他们看抽象画不好卖,又被人说看不懂,甚至被保守的画家骂,说是乱画,他们陆续就不画了。但我一直有信心,和他们不同,我是先从理论开始研究的,英文日文经典我都读通了,多了解美术史,才能知道一个绘画流派和作品的趋势内涵。那些保守人士,自己不去研究现代艺术,又不懂,才会反对。从事前卫艺术是孤独的,这是一条孤单而艰苦的慢慢长路。五十多年前的台湾经济尚未起飞,那时候写实风格的画略有市场,但要卖抽象画难如登天。我那时选择做一个专业画家,是以生命作为赌注的,也许我不成功,就会潦倒一辈子。
艺术的本质就是创新
深圳特区报:你在各个场合都一直强调创新的重要,创新对一个画家意味着什么?
陈正雄:艺术的本质就是创新。现代艺术都是由观念主导创作。艺术家若没有独特的创新观念,作品会被掩埋在历史尘埃中。创意作品是永远不死的,没有创意,作品未生即死。跟着前人的脚步走,或走别人走过的路,你将永远落后一步,永远扼杀自己的风格。
我主张画画的“三不主义”,不仿古人,要从古画中走出来;不仿今人;不仿自己,不要抄袭自己、重复自己,要勇于挑战自己的过去,才能提升艺术价值。
深圳特区报:继承传统和创新是怎样的关系?
陈正雄:对传统了解越深厚,创新和提升就越容易。突破过去传统的思考和技法,才有可能在创作上有所进展,这几近是公理,然而这种突破,应该是沿着艺术史轴线的“加法”,即要加进“更新颖而精致的形而下表达,更精深而契合潮流的形而上意义”。
我要在画布上画出我的《欢乐颂》
深圳特区报:你自己的创作源泉来自哪里?
陈正雄:在思想观念上,我受到康定斯基、克利、毕加索、马蒂斯这些人影响,尤其是康定斯基。艺术家需要构建自己的基因库,懂得从异质文化的艺术宝库中寻找新颖的基因,加以萃取后,以创造新物种的方法,创作出无疆界的作品。我从台湾少数民族艺术中萃取了两种基因:强烈的色彩和鲜活的生命力,也从唐代的狂草书法里萃取丰富的图像及其音乐性,它给我的绘画引进了新的创造基因链。尤其是后期的作品,中国书法的元素更为浓烈 ,洋溢着东方的风味。
我一直认为色彩本身就能产生形象与主题,而空间也可藉着色彩来建立。所以,色彩在我的作品中担当很重要的角色,我一直把色彩的纯粹化推向极致。
深圳特区报:有评论家把您与赵无极、朱德群都归入“抒情抽象华人三家”,都是融入东方元素的东方抽象风格。您和他们二人风格有什么不同?
陈正雄:我们三人都是从画具象画开始,然后才逐渐转向抽象画,我们都一直坚守抽象的阵营,不妥协,始终如一。但我与他们不一样,他们都比较强调中国的笔墨,而我则是从抽象的本质出发,即从色彩、造形出发,让色彩成为观者与画者之间视觉与精神的桥梁。在技巧上,他们绘画大都是用画笔,我是各种工具用得非常多。赵无极的画闷,他爱用抑郁的色彩;我的画开朗,现代人压力大,我不喜欢再创造抑郁的作品增加他们的痛苦,我要画出人生的愉快、喜悦、热情、光明的一面,并让人们的视觉重获舒畅与自由,就像贝多芬的《欢乐颂》。我要在画布上画出我的《欢乐颂》。
要以欣赏音乐的心态来感受一幅画
深圳特区报:作为观众,怎样欣赏抽象画?如何才能看得懂抽象画?
陈正雄:抽象画不是能不能欣赏的问题,而是在于自己肯不肯突破陈旧的观念,多花时间,多下功夫去学习和研究,并以真诚的态度去接近它。
一定要打破固有成见,建立一个新的欣赏观念与态度。面对抽象画,不要在画面上寻找具体的实物。要以欣赏音乐一般的心态来感受一幅画。我们听音乐时,往往是从音乐的旋律与节奏中感到共鸣,激起心中的情感,无需“听懂”旋律、和声、曲式等即被感动,它的构成元素直接撞击我们的心灵深处。欣赏抽象画也是如此,用心灵直接感受绘画中的美,依赖直觉,无需辨识,让色彩、造形、线条等绘画元素构成的画面激起我们内在的情绪,得到美感与共鸣。欣赏音乐要学习,欣赏现代抽象画也要学习。例如可常看抽象画家的画展,阅读相关理论著作、传记,了解画家的绘画语言,才能知道画家在表达什么。营造学习欣赏抽象画的生活环境也很重要,泡在抽象画的世界里,是培养美感的最好方法。
深圳特区报:抽象画将来会不会占据艺术的主流位置?
陈正雄:抽象画在20世纪以来一直占据世界艺术的主流位置。它不像现代主义其他流派,如野兽主义、立体主义、未来主义、达达主义、超现实主义等等,都只有鼎盛的一代便没有繁衍,经历5年10年就消失了,唯独抽象主义一直以不同形态在繁衍,绵延至今,方兴未艾。正因为抽象画是20世纪最具传承性和最广为流行的艺术风格,所以许多人将现代艺术和抽象艺术画上等号。在21世纪的今天,抽象艺术已不是什么新奇的艺术,我们的生活环境几乎已被抽象事物所包围。可是在国内,大多数人对抽象艺术仍不甚了解,这也是我近些年来奔走大陆各大美术院校讲坛,不遗余力传播抽象艺术的原因。
陈正雄小传
陈正雄,1935年生于台北。1960年起开始从事抽象绘画创作与研究。1974年获选为英国皇家艺术学会终身院士。1991年起,受邀参展代表前卫艺术最高荣誉的“巴黎五月沙龙”,成为继赵无极、朱德群之后,第三位受邀的华人抽象画艺术家。1999年、2001年两次参加佛罗伦萨当代艺术双年展并两次获“终身艺术成就奖”——罗伦佐奖章,是亚洲唯一两次荣获该奖的艺术家。著有《抽象艺术论》(清华大学出版社)等理论著作,个人评传《画布上的欢乐颂——被戴着先驱和大师桂冠的陈正雄》(祖慰著)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