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路霞
《上海小开》是由上海辞书出版社出版的“精品上海书系”的第十种,书中用十个篇章白描勾勒出了十位上海滩有名小开的一生。“小开”是一个很海派的词。他们可说是拓展了上海消费文化和海派时尚。他们的“职业兴趣爱好”不但是民国当时的先锋标杆,放至今日也可谓新潮高端,如艺术收藏、爵士乐等。著名作家、家族史专家宋路霞通过采访有关当事人,并结合历史资料,将每一个人物的个性与活动都生动地用文字反映出来。文字资料之外,作者还搜罗了诸多一手的珍贵照片,使书稿兼具知识性与可读性。本版摘录内容为其中一章,限于篇幅,刊登时有部分删节。
占地27亩的大花园
1932年上半年,霞飞路(今淮海中路)福开森路(今武康路)一带原本外国人聚集的花园和别墅群里,出现了一处属于中国人的大花园。
这个花园绝大部分是草地、树林和菜园。绿地的中心,安卧着两栋通体灰白、线条简洁的小楼。小楼一东一西,楼高三层,样式新颖;两楼之间的前方有个漂亮的荷花池,荷花池南边并排着四个草地网球场。那草地都是从意大利进口的牛毛细草,又细又软,青翠可人,绿茸茸地一直铺到小楼的墙根。这处花园豪宅前门开在霞飞路,后门开在湖南路,边门开在福开森路,总面积达27.315亩。如果从高处望去的话,那两栋漂亮房子,像是浮在绿波上的两艘舰船。
这是民国元老张静江的侄子、中国古钱大王张叔驯的杰作。他继承了父亲的巨额遗产,划出一部分买下了这个花园,请欧洲一名著名的设计师设计了两栋楼,东边一栋是他的新家,西边一栋归他的侄子、著名书画鉴定专家张葱玉。
他们搬进来之前,这里住着一个英国人,房地产巨商。这个花园之所以如此大,是因为那位英国人是个收藏模型的专家,这个花园是他的火车模型的游弋世界!他铺设的小铁路仅有三四英寸宽,但是能沿这个大花园的边缘绕一圈。那个仿真、可爱的小火车头有两英尺长,能像真的火车那样隆隆行驶、鸣笛,在花园里独来独往。每段铁轨大约有两三英尺长,形制跟真的火车铁轨一模一样,拼接起来就是一条长长的铁路。
张叔驯一家非常理解花园旧主的爱好,因为张家祖孙三代都是著名收藏家。刚搬进来的时候,他们全家大小都看到了那堆模型,拆下来的铁轨堆满了整整一间房。他们曾力争把这套巨大的玩具连同花园一起买下来,显然花园的旧主人不舍得,最终还是卖了花园而不卖火车模型。
有趣的是,张叔驯一家并不缺模型,但是他们玩的是船模。他的两个儿子自己会动手制作船模,在自家的荷花池里放行。张叔驯有个好朋友摩根,美国人,在江南造船厂任总工程师,他曾制作了一只高达一米的帆船模型送给张叔驯的儿子。两个孩子如获至宝,常在周日捧着它到兆丰公园(今中山公园)的湖泊里放行。那船设计得很精巧,桅杆很活络,只要有风就可以开得很快。最终,他们没有长久地停留在船模阶段,而是买来了一艘真正的船,一艘八十英尺长的进口高级游艇!当时拥有豪华游艇的华人家庭是极少的,在上海仅有三家(另外两家是宁波籍房地产巨商周纯卿和邮票大王周今觉)。每逢张叔驯有空的假日,他就会高高兴兴地带领全家乘上船去,从黄浦江沿苏州河,一直开到太湖!
中西合璧的海派生活
张叔驯的老家在湖州南浔,是江南最富的地区之一。张氏家族又是南浔最富的四大豪门之一,名列南浔“四象”的第二,仅次于小莲庄的刘镛家族。张叔驯的曾祖父张颂贤一个半世纪以前就以生丝和盐业发家,为后代留下了千万两家业。张家的子孙于辛亥革命后定居上海,继续开拓,到了1928年张叔驯的父亲张石铭去世的时候,张家仅南号张石铭一支(另有东号张静江一支)的财产就达两千万元。著名的大世界和杏花楼所在的地皮,当初都属于张家的版图。
张家不仅富有,还是一个极富书卷气的儒商之家。张石铭以藏书闻名,他的适园藏书仅著录(《适园藏书志》)就达16卷。所藏宋元孤本和明清善本,分别刊刻于《张氏适园丛书初集》《适园丛书》和《择是居丛书》三部丛书中,总共收入一百部善本。而其他的收藏目录如《古欢录》还未及刻印,他本人就去世了。或许是因为这样,外界只知道他是藏书家,而他其他方面的收藏如古钱币、青铜器、书画等,反而被人们遗忘了。
张石铭逝世后,他的所有藏品由三个儿孙继承。大儿子张芹伯(名乃熊)主要继承了他的藏书;老二张乃骅不幸早逝,由其子张葱玉继承了家藏的书画;张叔驯是三儿子,主要继承了其父古钱和古玉方面的收藏。他们很有心志,没有在前辈的收藏上原地踏步,若干年后都作出了惊人的成绩。张芹伯在父亲藏书的基础上把宋元善本的数量翻了一番,有《芹圃善本书目》传世;张叔驯后来居上,山积海囤,成了中国的古钱大王;张葱玉埋头书画,成了中国第一流的书画鉴定专家。
照此逻辑,张家到了张叔驯这一代,除了生意上的事,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继承和弘扬应是他们的主旋律。这点不容置疑,而且他们的确个个做得出类拔萃、备受世人敬仰。但是,他们毕竟长期生活在上海的租界里,西风东渐的熏陶、日积月累的潜移默化,使得张家后代个个又都“小开”得厉害。这与张家的生意也有很大关系,张叔驯的曾祖父在19世纪上海开埠不久,就已经到上海向外国人推销家乡的“辑里丝”了,几代人的洋场生活,使得海派细胞渐渐渗入他们的骨髓,以至于在他们南浔祖居“懿德堂”里,至今还保留着一栋漂亮的大洋楼。这处张家祖居已被列入全国文物保护单位,每当游客们步入其中,都会产生一种错觉——这是在乡下,还是在上海啊?
所以,张叔驯的生活既充满了古趣,也洋气四溢。在张叔驯的新宅里,既有他的古钱收藏室、古玉收藏室,也有绝对海派的西餐厅、娱乐厅、阳光室。楼前的大草地,拉起网来就是草地网球场。
张叔驯家的网球场不仅供自家人打球,还向亲戚朋友们开放。每周有两到三天是网球场开放日,球技各异的亲戚和朋友都成了他家的座上宾。
前来打网球的朋友中,有不少是上海滩的名人,如当时全国最好的网球选手邱飞海和林葆华。张葱玉的好朋友谭敬来得很勤,他是位富有的广东人,也是一位“门槛”最精的艺术鉴赏家。他网球打得非常出色,常常开着那辆十二缸的凯迪拉克过来打球,每次总带来一群朋友。
张叔驯夫妇非常好客。据张叔驯的大儿子张南琛说,那时他家楼下的大餐厅有10米长、5.5米宽,可以随时改成舞厅。那个5米长、1.2米宽的大餐桌可供最多26位客人共进西餐。那些年他父母招待的人真是五花八门,不仅有中国人,还有一些外国人。他们常在楼下大餐厅里举行宴会,来者不仅是钱币收藏界和生意上的朋友,还有不少是朋友的朋友。宾客们在这里欢快地畅饮,尽情地说笑,有时宴会之后还继以舞会。
跟所有的上海小开一样,张叔驯也喜欢玩名车。那时富有的家庭普遍拥有的汽车都是美国的或者英国的,如别克、克莱斯勒、帕克德和凯迪拉克等等。但是张叔驯更喜欢有特殊情调的意大利车。早在1922年,他就成了第一位驾驶蓝旗亚轿车的中国人。他还有几辆菲亚特,包括一辆红色的双座跑车。他最喜欢那辆意大利产的名车蓝旗亚。他曾经给蓝旗亚公司上海办事处一万两白银的定金,订购一辆新型蓝旗亚。可是蓝旗亚公司上海办事处的人侵吞了那笔钱。后来他进行了法律诉讼,但是没能打赢官司,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拿到过相关的文件。他没有想到朋友会欺骗他,没想到经营这么漂亮的轿车的人居然是骗子!
由于那次伤心的经历,他后来放弃了蓝旗亚,开始驾驶一辆小型的菲亚特作为交通工具,并对那辆菲亚特的外观进行了多处改进。他喜欢亲自驾车外出,以至于人们常看到一种可笑的场景——他变成了司机,开着小巧的菲亚特,身边伴着身材魁梧的保镖,而司机反倒坐在车的后座。
无限的爱好与有限的经营
作为一家之长,张叔驯也作过一些商业投资,其中有地产和两家商业银行。但是他对这些传统的生意都不感兴趣,他毕生都喜欢有挑战性的、有刺激性的项目。他以他特有的思维方式和超前的经营理念,尝试过两次极富幻想的投资,可惜都没能收到预期的效果。
一次是广告业。他看到人力车整日整夜地充斥着上海的街道,设想在人力车上贴广告。这在现在早已成了现实,可是在当初却不为人们所接受。开始广告商和人力车主都很赞成这个主意,因为在人力车上贴广告可以给人力车主带来额外的收入。可是不久人们发现,乘客却不愿惠顾这些贴了广告的人力车,因为它们过于招人耳目,乘车的人觉得被人盯着看很不舒服。最后,车主们纷纷放弃这种广告的收入,这么一来,这项颇有创意的生意就失败了。
他第二笔投资是制作胶木制品。他开办了一家东亚电木公司,公司用浇注成型技术生产人造树胶类的生活用品,诸如盘、碟、碗、盒等,质量相当结实可靠。张叔驯还制作了一些圆形的硬币盒子,来保存他最有价值的古币。对于这一新型产品,上海的商店起初很支持他。但是消费者的接受度却很低。人造树胶制品在那个时代简直太超前了,成本高,价格就高,而普通家庭用的陶瓷饭碗一角钱就能买一个,顾客何必花大钱去买那并不美观的餐具呢?最后,因销量太少,入不敷出,张叔驯只好在1936年关闭了这家工厂。
两次投资都不成功,非常晦气。但是与之相反,他在“玩”的方面却大获成功。
他非常喜欢一些进口的机械小玩意儿,手里常常能突然“变出”最新式的照相机和摄像机。他有一个摄影机,可以用来拍电影。他还有一个更不一般的爱好,是安装无线电收音机。1930年,他和他的姚兄(其妻的三妹夫姚新泉)已是多年的无线电爱好者了。在他霞飞路新房子的三楼,当初还设计了一套有特别装置的收音机制造室。
他还喜欢西方音乐。他不太喜欢古典音乐,但是对流行的舞蹈音乐情有独钟。那时上海有很多充斥着舞蹈爱好者的舞厅,但那些不是他去的地方。他总是和妻子一起到著名的大华饭店去跳舞,因为那里有当时最好的舞厅。
同时,他还喜欢跑马。1930年前后,他在江湾跑马场养了十几匹马,经常亲自骑马参加比赛。有一次跑马,他又亲自披挂上阵了,因为他在圈内并不太出名,所以没有人相信他能夺冠,没有人买他的马票。只有一个裁缝,抱着碰碰运气的想法买了一张。然而奇迹突然降临了,那天的跑马居然让张叔驯意外地独占鳌头!这下那个买他马票的裁缝意外地发了大财,因为只有他一个人买张叔驯的马票,那么所有的奖金也就由他一个人获得,共有几十万元!那天,只见一箱一箱的现钞被扛上出租车,那个裁缝兴高采烈地运回家了。眼看着这一幕,连张叔驯本人也张口结舌!
当然,他真正“玩”出名堂、令他名垂史册的,还是他那第一流的古钱收藏。
中国古钱大王的诞生
中国现代泉币界向以“南张北方”为巨擘。“南张”指的就是张叔驯。
说来似乎难以置信,张叔驯身处十里洋场的大上海,但从来没有进过洋学堂,他的学问全是在高墙深院里跟私塾先生学的。他的国学老师是一位世称“陈阁老”的老夫子,浙江海盐人,是晚清京城里的老翰林,辛亥革命以后寓居上海。张叔驯师从这样一位老学究,其国学根基自然不同凡响,加之家学熏陶(其父张石铭是甲午年间举人),旦夕过眼之物,不是古籍就是古物,其文化学养和价值取向自然容易与传统文化结缘。
张叔驯二十来岁的时候,就已经走南闯北,为收集古钱币奔忙了。泉学家张絅伯曾记下他们的交往:“……牙制样钱,以象牙雕成,形较常品为大,厚约三分,工精制美,至可宝爱。民国十四年,张叔驯得于故都宣内晓市冷摊,举以相赠,友朋厚意,藉表谢忱。此种牙钱最不易得。”这种用象牙雕成的样钱,历来被视为极难得之珍品。因为那是朝廷在开铸一种新年号的制钱时,铸钱局把钱币样式设计出来之后,呈请皇帝过目的样品,不可能多得,一般只雕一枚或几枚,以供选用,所以大凡牙样全是孤品,何况还是皇上的御览之物。那时张叔驯财大气粗,年富力盛,竟举牙样送人,可见其眼界和为人。
上世纪30年代中期,当北方的钱币大家方若把泉币藏品卖出来的时候,正是张叔驯雄心勃勃、大举“扩张”的时候。他善于广交朋友,又肯出大价钱,逐渐获得了一批世上独一无二的孤品,人们只要一提起这些古钱,就知道是他张叔驯的藏品。如五代时南唐李昪所铸的“大齐通宝”,后梁刘守光所铸的“应天元宝背万”、“乾圣元宝背百”、“应圣元宝背拾”,史思明所铸的“壹当伯钱”,王莽时期的“国宝金贵直万”,元代篆楷“中统元宝”,钦察汗国的“窻国通宝”等,都是赫赫有名的大珍品。世上罕见的战国齐六字刀币,他竟然收藏了十六枚之多。
张叔驯对古钱的痴迷,远非今人所能想象。有一段时间他极嗜明洪武年间的钱币,遇有洪武大中背“京”、“济”、“鄂”的版式,动辄掏金子买下。有时为了一枚钱币,他志在必得,就不惜花双倍甚至更高的价钱购下。他那传世珍品“国宝金贵直万”,就是花两千银元从余艇生旧藏中“挖”来的;还从蒋伯埙处“挖”来了“应运元宝”;从周仲芬处“挖”来了“子侨”货泉;从高焕文处“挖”得顺治通宝背龙纹大钱……
张叔驯在二十几岁的时候,已经结交了全国第一流的藏泉家,有一帮要好的钱币朋友。
张叔驯的古钱收藏成就,历来受到国内泉界的高度评价。20世纪40年代的泉界泰斗丁福保在他的《古泉杂记》中具体介绍张叔驯的珍藏说:“向谓新莽六泉十布极难得,近则南林张君叔驯已得全数,且有复品。”“今张叔驯又得天德重宝钱,形制略小,背上有殷字,洵皆稀世之珍。”“南林张君叔驯,携示古泉一囊,以分两言之,即与黄金等贵,亦不过千余金而已,乃张君以二万余金得之!”“张叔驯,家学渊源,精于鉴别,大力收古泉,所藏富甲全国,古泉家咸尊之曰古泉大王云。”
钱币学家马定祥在1946年于天平路40号(现为文艺医院),曾经参观过张叔驯的全部藏品。据他说,总数大约有三万枚,可谓洋洋大观,内中孤品、珍稀之品不胜枚举。关于“铁母”钱,一般藏家能拿出几枚就算是了不起了,而张叔驯随手就可拿出好几串,令人惊讶不已。
乡间庙里有乾坤
张叔驯有几个重要的钱币商朋友,如绍兴的戴葆庭、戴葆湘昆仲,宁波的董弢莽,杭州的朱宝庆、朱宝定昆仲等等,都是张叔驯的主要古钱供应商,其中戴葆庭对他贡献最大。他那枚举世闻名的“大齐通宝”就是戴葆庭为之提供的。
戴葆庭年轻时就打着旗号周游列国,在各个大小城市和村镇,甚至到穷乡僻壤收集古钱。有一天他走到江西鄱阳乡下,看到有几个小姑娘在踢毽子,他一时无事就在一边看,他知道农村的小孩子们踢的毽子的底座都是用铜钱做的。他正看着,突然一只毽子飞到了他的身边。他捡起毽子,翻过来不经意地瞧了一眼,竟被吓了一跳,原来那毽子的底座钉着一枚南唐的“大齐通宝”铜钱!这把他高兴得跳了起来,最后花了几个零钱就弄到手了。这就是后来被泉币界称为“四眼大齐”的稀世珍宝。回沪后这枚古钱被张叔驯相中买去,视为铭心之品,奉若拱璧,其斋名也因此称作“齐斋”。
关于“大齐通宝”,古钱界历来极为重视。该钱拓图最早见于清道光时戴醇士的《古泉丛话》,后又被转载于清同治时李竹朋的《古泉汇》,又见于唐与毗的《泉币汇考》等。但是近代以来除了戴醇士以外,大家看的都是拓片,真钱谁也没见过,而且,原先大家都认为,该钱是黄巢所铸,因为黄巢建立的农民政权号为大齐。20世纪30年代有人提出过怀疑,直到80年代,经著名钱币学家马定祥考证后,才以有力的证据和严密的逻辑推翻前说,证明“大齐通宝”是南唐前期的铸钱。
戴醇士所藏的那枚“大齐通宝”因残缺左角,故称“缺角大齐”,那是他家中的祖传之物。但是戴氏久已失踪,据说在太平军攻破杭州城的时候,戴氏怀揣这枚宝贝古钱举身跳钱塘江而死,从此世间再也不见“大齐”踪影。
时至六十多年后的1925年,戴葆庭却偶然从江西乡下逮着一枚。因为小孩子制作毽子需要,在上面戳了四个小洞,故世称“四眼大齐”。由于“缺角大齐”不复存在,“四眼大齐”就成了世间孤品,顿时身价百倍。又有前述藏泉前辈的人文掌故,张叔驯得之后呵护之殷切可以想见,故长期秘不示人。他为防他人据拓片翻制,就连拓片也控制甚严。甚至在1927年印行的一期《古泉杂志》上,也没有透出消息。
但是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时间久了,亲朋至好总想一睹该钱的风采。张叔驯想了一个办法,请翻铸高手仿制一枚,以代真品,偶尔示人,足炫法眼,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这个秘密。这就是张叔驯后来带到美国去的珍钱中,为什么会有两枚“大齐通宝”的真相。这个谜底直到20世纪80年代,才被马定祥在一篇文章中揭开。
张叔驯一个佛界朋友朗悟和尚,也帮过他不少忙。朗悟和尚原先主持湖州城里南编吉弄拐角上的栖贤寺,后来又到杭州灵隐寺,在湖州地区非常有名望。这位朗悟和尚也喜欢玩古钱,深谙古钱的奥秘和学问,在云游四方时也注意收集。杭嘉湖地区的善男信女们知道朗悟和尚喜欢形制特别的古钱,也就都想方设法为之搜罗。有一年,一个杭州工匠从乡下得了一枚五代楚铸的鎏金质背龙凤纹的“天策府宝”钱,大喜过望,将之呈送给朗悟和尚。朗悟将这枚前所未见的孤品推荐给张叔驯,张叔驯竟以三百两银子购下。长年累月,人多力量大,江南地区有价值的珍稀古钱很多都到了朗悟和尚的手上。这样自然引起了张叔驯的更大兴趣,每当过年过节朗悟来张家拜贺时,张叔驯总是吩咐账房取出大捧银元施舍。朗悟无以为报,最简单的办法自然是把自己收集来的古钱掏出来。据张家后人说,抗战之前张叔驯的确是常去杭州灵隐寺的。他本人并不信佛,去干什么呢?想必总是与朗悟和尚口袋里的古钱有关系。
古泉学社第一人
张叔驯不仅朋友多,他还是泉币组织的发起人和积极组织者。
早在1926年,张叔驯就邀请泉币收藏爱好者程文龙等人,创办过一个古泉学社,这是中国第一个泉学研究团体。1927年,他还创办了《古泉杂志》,是中国最早正式出版的钱币专业杂志。但是不知为何,这个杂志仅出版了一期就没有声息了。
到了1936年,随着中国泉学热潮的逐渐高涨,大家深感有必要建立一个固定的泉币组织,并出版定期刊物。张叔驯、丁福保、叶恭绰等人又蠢蠢欲动了,于是再重起炉灶,发起成立了中国古泉学会,张叔驯任副会长,第二年改选任会长,并创刊《古泉学》季刊。可惜这次寿命又不长,季刊只出版了五期又没有声息了。
1937年春天,张叔驯、陈仁涛、王荫嘉等人心犹不死,又要成立泉币学会了,计划由张叔驯和陈仁涛二人各出一万大洋。不料正在他们为这第三个泉币学社的诞生积极奔走时,抗战爆发打破了文人学子的尚古美梦。第二年春天,张叔驯一家与他的堂叔张静江一家,乘船到香港去了,后来又去了瑞士和美国。这个泉币学会,只能半途夭折了。
前两个泉币学组织中,他都是发起人和主要负责人。1940年中国泉币学社在上海成立时,尽管他人在美国,还是作为赞助会员,为学会出了力。他还曾著有《齐斋泉乘》一书(未刊,曾在《古泉杂志》上刊出数则)。可惜后半生在异国他乡过日子,环境变了,生存的土壤变了,泉币生涯的滋味也必定不同了。1946年抗战胜利以后,他因为家事曾回过上海,一个月后匆匆离去,从此再也没有回来,两年后不幸在美国去世。
“齐斋”藏品的最后归宿
1938年,张叔驯全家因日军侵华而到了美国,临走时把他的所有钱币收藏及生意上的事务,全都委托他的姐姐张智哉代管。在美国,也许是因生活所迫,他出让了他的古玉,但他还是舍不得出让他的宝贝古钱。
抗战胜利后,张叔驯曾于1946年回到上海处理他的账务和财产,一个月后返美,临走时把他最好的古钱(约两千枚)带去了美国。这两千枚古钱是他收藏中的至精品,著名的孤品“大齐通宝”就在其中。在他最后的几年里,张叔驯曾在纽约曼哈顿东57街125号开了一家东方艺术品公司,可是由于健康原因,生意未能很好开展。1948年5月30日,这位中国古钱收藏的冠军,在纽约哥伦比亚长老会医院不幸病逝。
这最好的两千枚古钱现在仍在美国,但是已经易手,在张叔驯去世后由其夫人徐氏出让给了美国一个著名的慈善事业基金会。张叔驯的这批最后的精品,包括孤品“大齐通宝”、“应天元宝”、“中丝元宝”、“应圣元宝”、“咸平元宝”、“天庆元宝”等现在被收藏在美国芝加哥的一个艺术博物馆内。
还有一部分藏品在上海博物馆。张叔驯有个内兄叫徐懋斋,他曾获得过一批张叔驯的钱币珍品。解放后他生活发生困难,他就把这批古钱卖给了上海博物馆。
1946年张叔驯回沪时除带走两千枚最好的钱币外,其余藏品交给他的姐姐张智哉保管。张智哉1956年去日本时,就把这些东西委托她的女儿、女婿保管。1961年,张智哉的女儿、女婿也要去美国了,这些东西就交给张智哉的女婿顾家的一个亲戚保管,直到“文革”中被造反派抄家抄走。“文革”后落实政策时,被抄走的东西重新发还,里面除了其他文物,还有三千余枚古钱。当时博物馆动员藏家把好的东西捐献给国家,或者作价由国家收购。在这种情况下,留沪的最好的一部分藏品也归入了上海博物馆。
现在留在张叔驯的儿子张南琛手里的,是剩下的最后一部分藏品,包括数百枚古刀币。岁月沧桑,历史无情,一切都成了过往烟云,但是张叔驯永远是中国钱币收藏史上一道耀眼的风景。无论是他的小开生活,还是他的钱币收藏,都像历史五彩缤纷的落叶,洒在了上海滩走向辉煌的大道上。
摘自《上海小开》上海辞书出版社2013年8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