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农历新年,张大千在台北外双溪的摩耶精舍设家宴邀请张学良夫妇吃饭,还有张群等一帮老朋友作陪。于是张大千拟定菜单准备亲自下厨做菜,却遇到了重重阻碍,并被多方猜疑。最终,在元宵节后这次聚会才得以实现。张大千先生亲自配料下厨掌勺,留下系列经典菜肴。
摘自《张学良与张大千的晚宴》,张国立著,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6月出版,有删节
二张的年夜饭
七十号两公尺多高的围墙与木门后方是个庭院,进门后中央是通往二楼的楼梯,旁边挂着张大千画的《黄山九龙瀑》,蓝与黑的山岭上有一间农舍与一处凉亭,画的右上方题着许多字,其中有“汉卿先生”四个字。
楼梯将一楼区隔为两个部分,右边是客厅,左边是书房,书架上堆着歪七扭八显然经常被抽出来又随手放回去的书籍。书、纸张与杂物之间有一个很大的长方形闹钟,分针指着它右边的《孙子兵法》。而《孙子兵法》与桌子前沿一摞叠得高高的书,几乎遮住了墙上署名“经国”写的一幅字:“森森君子节,奕奕古人风。”
面对书桌的墙面中央是个看起来入冬后从未使用过的壁炉,上面摆着四帧老夫妻合照的像片夹、蒋介石的纪念金币、蒋介石与蒋宋美龄合照所制成的瓷盘,另有三座写着致赠单位名称的座钟。最引人注意的还是挂在壁炉上方墙壁正中,有着蒋宋美龄签名的国画,两侧另各挂一幅长形的国画。
张学良穿件暗红格子毛料厚衬衫,戴着黑色毛线帽坐在书桌后,他刚放下电话,便对着客厅喊:“小妹,大千来电话,请我们过年去他家吃饭。”张学良笑着说,“张大帅请张少帅。”传来赵四小姐的声音:“你们三张一王转转会又到吃饭的时候啦?哪天?”
“预定大年初二,跟张岳公、王新衡约好了他再打来。”仍是赵四小姐的回应:“你怎么老喊他张大帅?”
“要怪去怪记者,大千那年回台湾,一家报纸把他的称呼少写一横,张大师就成了张大帅,跟我,同行,他大,我少。”“你们这二张哟。”赵四小姐带着点娇嗲的声音。
张大千精心设计菜谱
士林外双溪的摩耶精舍内,进大门后有个池塘,假山假水配着座小桥,池里种了荷花,池边有芭蕉。往右手边,玄关左手是客厅,两排木头沙发面对面,最里面靠墙的木柜里则摆着从各地搜集来的奇木怪石。再往里,天井处又有两个小池子,假山上流下潺潺的泉水。
天井周围恰分出四个房间,西边是画室,北边是夫人的待客室,不过郭小庄的声音却从东边的饭厅传来。饭厅后的厨房内走出在摩耶精舍帮忙的小乙,他边走边念着手中的一张纸,后面跟着的是张大千的四川内江口音:“找南门市场地下层左手边第一家。乌参买回来我自己发,明虾要大要新鲜,先订八只,要他们除夕送来。”
小乙应了声,将纸条收进口袋,到门外骑上川崎机车离去。张大千扶着眼镜追出来,小乙已不见人影,他顺了长须一把:“成天急急忙忙的,忙什么忙。”
他折身进屋,随着郭小庄的歌声哼了两句,进画室。张大千坐下后拿起笔,舔舔墨,正想在画纸上落笔,忽然停下,他找出张较小的纸,一笔笔工整地写下:干贝鸭掌、红油猪蹄、菜薹腊肉、蚝油肚条。他停下笔略为思考,再写:干烧鳇翅、六一丝、葱烧乌参、绍酒焖笋、干烧明虾。又停下笔,用笔头搔着遮掩在长须里面的脸颊,思考一下,再写。写着写着,他叹口大气,自言自语:“哎,老糊涂了,汉卿东北人,过年怎能漏了饺子……菜够了,该包个什么饺子……”
张大千又陷入他的菜单里,这次想的时间较长,然后露出微笑。“给他甜的,豆泥蒸饺。”
说着,笔已朝纸落下。
迟来的晚宴
1981年2月20日正月十六。
张大千夫妇在门口迎接客人,见到张群和张学良、赵四小姐就张开两手迎上去:“乡长、汉卿,酒菜齐备,就等诸位。”
张群露出浅浅微笑:“又麻烦你了,大千,你家门前很热闹。”“年前就开始了。”“我们吃我们的,几副老骨头,他们还能怎么样。”
说是这么说,一行人垮着脸地走进屋内的饭厅,一张圆餐桌已摆满了菜,张大千招呼大家坐下,喊着:“先上鸭掌、猪蹄、酒,热菜慢点来。”
客厅内的电话直响,雯波夫人去接。“哪位?喔,大千请朋友吃饭,三张一王转转会,客人到了,马上开饭。没别的人,再说一次,您哪个单位的呀?”讲着,雯波夫人朝张大千眨眨眼。张群没说话,举起杯子朝其他人比,沾了沾唇。
梁如雪站在屋子外,听见张学良的声音念着:“干贝鸭掌、红油猪蹄、菜薹腊肉、蚝油肚条、干烧鳇翅、六一丝、葱烧乌参、绍酒焖笋、干烧明虾,大千,你今晚准备的菜真不少。”张大千的笑声,他说:“过年,总不能请你吃牛肉面。”又传来众人的笑声。
“这道西瓜盅倒很别致。”张学良的声音。“喏,我发明的菜,这道西瓜盅,先把瓜肉挖出来,菜呀肉的放进去,用半个西瓜皮当锅子去蒸。”张大千的四川口音里充满热情。又传出来一阵笑声和夸赞声。
“大千的夫人好,这么多年都帮他夹菜,体贴。”这是张群的声音。“免得他大褂的袖子沾到菜,打翻了杯碗。”雯波夫人说。“也是,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张大千笑着说,“她不让我吃的就不夹。”“医生规定的。”雯波夫人说。又是一阵笑声。
一位穿着花布衣服的欧巴桑走出屋,见到院子里的梁如雪,朝她比比手,梁如雪上前解释。“我是随张汉公来的,在外面等就可以。”“张汉公交代,外面冷,你到客厅里坐。”梁如雪不好再坚持,随着欧巴桑进客厅,找张椅子便坐下,欧巴桑端来一杯茶,另一个盘子里有些炒得还冒着烟的菜。
“大师自己炒的六一丝,说请你也尝尝。”“不好意思──”“大师的规定,在摩耶精舍,没人饿着。”梁如雪恭敬地又接下一碗饭和一碗汤。梁如雪小口吃着饭菜,屋内的谈话声音很大,她坐着也能听得很清楚。
“汉卿,有饺子,我做的豆泥蒸饺。”张大千的声音,“当点心,烫,先吹吹。你跟我夫人求求情,我,只吃一只。”又是一片笑声。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梁如雪站起来,主任带着五六个干员进来,雯波夫人闻声出来。“是周主任,吃过饭没,来,一起吃。”“来给张大师拜年。”主任冷冰冰的声音。“都正月十六了,灯笼都放过,年过完啰。”雯波夫人笑眯眯地回道。“那──”主任看了梁如雪一眼。
里面的饭厅传来一阵吃东西的声音,然后再传出张大千的声音:“这顿饭原来年初二要吃的,东搞西搞,要不是张岳公出面,还不知道哪天才能吃成。今天大年十六了,过了元宵,不过对我们这帮子老朋友,照样算过年。”
传出鼓掌声,张学良也喊着:“过年,照样过年。”
“所以,我准备了元宵。”张大千说,“帮我把瓦斯炉拿到这边来,我在桌边给大家煮元宵。”
主任连再见也没说,领着人大步出去了。
雯波夫人朝梁如雪笑笑,慢慢走回饭厅。梁如雪听不见室内有人讲话,突然间摩耶精舍安静得如同深夜般──不,她听见开水的噗噗声,听见下元宵的声音,听见轻微的碗匙碰撞声音,然后是张大千的声音:“来,今晚不管糖尿病、血压高、心脏病,每人一碗两颗元宵。”
屋内一片沉寂,只听到吃元宵的窸窸窣窣声音。似乎元宵很烫,有人吱吱吱吸着元宵里的芝麻,也有人呼呼吹着汤,没人说话,很久没人说话,似乎那是碗好吃得不得了的汤,所有人忘记了说话。
几分钟后,是张学良的声音:“两字任人呼不肖,一生误我是聪明。”声音停顿了好一会儿,“我有几句话,小妹,辛苦了,记得我写过的那几句吧,大厦即倾、树倒猢狲散之后,仍有红颜知己,舍命相从,坐通牢底,生死不渝。我张学良这一生,何其有幸,何其有幸。”
没人应声,但所有吃元宵、喝汤、碗匙的声音全都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