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令钊与陈若菊：开国大典绘丹青

周令钊、陈若菊在2011年11月周令钊艺术展上回忆《汨水平江永流芳》的创作过程。 1984年《山乡锦绣》 （纸本·丙烯画）。 1963年周令钊、陈若菊同游广西漓江。

　　韦雨舟

　　当人们在熙熙攘攘的朝阳门地铁站换乘的时候，很容易被两幅色彩斑斓的壁画吸引住匆匆的脚步：《凤舞朝阳》中那有着蓝色羽翼的凤凰，飞跃于城门之上，正朝着金黄色的太阳鹏程展翅；《京东粮道》中那拉着五谷的骏马，在车夫的一声声催促中，朝着城门大步流星……欣欣向荣之姿、勃勃生机之态不禁让人眼前一亮。壁画的作者乃是我国著名艺术家、绘制了1949年开国大典毛主席巨幅画像的周令钊和妻子陈若菊。岁月如梭，这对如影随形、在艺术创作道路上珠联璧合、如今已携手走过大半个世纪的伉俪，他们本身的故事就足够让我们感动，将我们温暖。

　　1.

　　一春秋师生 一甲子情深

　　1948年的上海，初春的风拂绿了护城河岸，吹开了枝头上的花蕊，淅淅之雨将花瓣与新抽的嫩芽一并打落，让它们肆意缱绻在大大小小的弄堂里。杏花微雨打湿了沉睡了一夜的城市，早起的人们互相打着招呼，那轻清柔美的吴侬软语更是把清晨的弄堂唤醒。朦胧细雨中，有一位年轻的画师，一手撑着伞，一手握着画笔，细心地将这一切定格在画布里。

　　这位年轻而富有浪漫情怀的画师，就是时任上海育才学校(上海行知中学前身)美术教员的周令钊。也就是在这一年，他应徐悲鸿先生的聘请，来到北平国立艺术专科学校(中央美术学院前身)担任讲师。

　　自沪北上，周令钊随身携带的个人用品虽然不多，但行李箱却被装得满满。原来，箱子里面装的，大多是他在上海任职期间绘制的画作。受身为美术教员的母亲影响，从握笔不稳的稚童到高大帅气的美术青年，对艺术的热爱早已演变成了周令钊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走到哪儿，他便画到哪儿；搬到哪儿，画作自然也就跟到哪儿。

　　还没有正式开始上课，周令钊就成了年轻学生们眼里的“红人”。原来，正值周令钊初到北专任教之际，学校的一位老师病逝。为了纪念这位老师，学校师生自发组织了一场义卖活动。热心肠的周令钊当然也没闲着，他把自己带来的画作，一并放到义卖展览场参与义卖。

　　比他小八岁的陈若菊，当时是北专美术系的一名学生。蛾眉螓首、皓齿朱唇的她出生在一个书香世家。祖父是秀才，父亲陈兆年是北京师范学院(首都师范大学前身)中文系的教授。良好的出身并没有让她变得心高气傲。相反，出于对美术的热爱，陈若菊在学习上比别人更能吃苦，聪颖的她很快成为了美术系里功课最好的学生。

　　这一天，她和同学们一起到义卖展览场里去参观。见惯了北方那气势恢宏的山水画作，陈若菊很快就被会场里那一幅幅具有江南韵味的画作吸引住了。画里江南的弄堂曲径通幽，画面上的人物神态自然。整幅画作用色清丽却不明艳浮夸，线条细腻却不冗杂繁复。同行的朋友们都忍不住纷纷说好。陈若菊在赞赏之余，把作者周令钊的名字悄悄地记在了心里。

　　很快，陈若菊就发现自己被分在了周令钊的班里。讲台上的年轻讲师风度翩翩，平易近人，除却对老师单纯的敬佩之情，还有一些别样的情愫在陈若菊心中悄悄发芽。但她并不知道，与此同时，身为课代表的她因为学习成绩好，做事仔细认真，常常也让这位老师，忍不住把目光停留在她的身上。

　　随着北平的和平解放，大量迎接解放的工作需要北专的师生参与。周令钊作为当时北专有名的“快手”，自然而然分配到的任务更多。满怀革命热情的周令钊带领着学生们整日穿梭在不同的会场进行场地布置。他才思敏捷，大胆创新，他最得意的学生陈若菊做事细心，一丝不苟，渐渐地便成为了他最好的帮手。伴随着一次次的合作，两人开始发现他们不仅志同道合，还能够取长补短。

　　爱情那最初的嫩芽，一点一点地开始茁壮成长。

　　“两个人互相有好感的时候，男同志应该主动一点，要把握住机会。我当时看她学业用功，人又清纯标致，所以就下定决心给她写了一封信。一是为了表达我对她的好感，二是希望她能够和自己成家，两个人共同进步，把事情做好。”周令钊在回忆他与陈若菊的恋爱经过时，腼腆地朝着陈若菊笑。而陈若菊宛若少女，用双手捂着脸幸福地微笑。

　　1949年7月1日，时任北专院长的徐悲鸿决定在自己的家中为周令钊和陈若菊举办结婚典礼。在婚礼现场，徐悲鸿拿出了自己精心绘制的一幅《双马图》作为新婚礼物送给周陈二人，希望这对年轻的夫妇能在今后的日子里如这双马一般并驾齐驱，共同进步。

　　带着徐悲鸿先生的祝福，周令钊和陈若菊默默在心中许下心愿。他们立志要用手中的画笔，一同绘制出属于他们的精彩人生。

　　2.

　　开国大典前，一同为毛主席绘制画像

　　3.

　　绘万卷画，行万里路

　　新中国成立初期，百废待兴。为了收集素材，积累经验，周令钊和陈若菊夫妇每年都会挤出大量的时间深入到基层、少数民族地区采风写生。

　　1956年至1957年，两人来到湘西苗族自治州的吉首采风。为了采集到少数民族服装服饰纹样，他们必须深入到距离县城几十里开外的山村里。周令钊与陈若菊在离开长沙准备前往湘西的那天，遇到了冰凌天气，沿路的树枝上都挂满了雾凇，有的甚至还结成了冰柱，道路也变得又湿又滑，往来的车辆都必须在车轮上加大铁链来防滑。当时长沙到湘西的道路弯多险多，长途班车要开三天才能抵达。一天夜里，当车行经一座大山时，司机突然紧急停车，然后对乘客们说就快要到了，让车上所有的人按秩序下车。“当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跟着大伙儿下了车。”陈若菊回忆起那件事，仿佛在说着昨日发生的事一般。下车以后大家这才看到，此时这辆车的一侧前轮已经冲出路面，摇摇晃晃地悬在半空，而底下就是万丈深渊。司机不敢轻举妄动，就把车子停在那儿，所有的人也不敢再上车取回大件行李。于是一行人摸着黑，一个挨着一个，蹒跚在又湿又滑的山路上，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到达了一个临时搭建的大本营。

　　看到大本营的时候，陈若菊当场就愣住了。与其说这是个大本营，还不如就说是个简陋的帐篷。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像沙丁鱼似地躺在只铺了稻草的地上。帐篷里不透气儿，五味杂陈。既来之则安之，两人只好凑合着躺下。夜半三更，寒风侵肌，两人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第二天一大早，又跟着一行人启程了。

　　不仅如此。十冬腊月，滴水成冰。为了到达河对面的一个村寨，两人还是把棉裤卷起，咬咬牙光着脚趟过河去。

　　艰苦的岁月已然过去，时至今日回想起来，却也别有一番情致。

　　“如果你不到一个地方去，你就永远不会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一个地方，你就永远不知道它的险，更不知道它的美。”

　　陈若菊一边回想着过去的采风岁月，一边感慨。

　　为了获得最具有民族特色的原始素材，两人必须依靠双腿，走进深山之中。他们费尽力气，跋山涉水到湘西云南的边寨、广西的少数民族聚集地去采风，在那里一住就是大半个月。白天，他们背着画板光着脚丫，穿行在茫茫稻海；晚上，微微烛火摇曳，照亮了他们与当地村民谈笑风生时的笑靥。山与水见证了他们与当地人结下的深厚友谊。分别之际，看着朴实的村民一点点消失在自己的视野，周陈二人都会忍不住偷偷落泪。

　　“山里的朋友们用他们的质朴和热情感染着你，你情不自禁地就会想为他们做一些事儿。”于是陈若菊和周令钊用手中的画笔，将这些风土人情，绘于纸上。

　　那些在脑海中念念不忘的感动与惊喜跃然于纸上，他们通过自己的方式让更多的人去了解、去认知，从而把这些感动过他们的东西，蔓延开来去感动更多的人。

　　对于自己到底绘制了多少作品，每日画笔不离手的周令钊和陈若菊没有概念，也没有统计过。

　　4.

　　宝刀不老，要绘一世的中国梦

　　开国大典毛主席画像绘制结束后，周令钊和陈若菊的工作就一直没有停歇。

　　1950年起至1980年，周令钊和陈若菊连续参与了新中国成立后第二、三、四套人民币票面的美术设计工作。周令钊才思敏捷，富于创新，担任总体设计工作。妻子陈若菊心灵手巧，着重细节，做票面图案的深入造型。两个人合作默契，互相取长补短，为人民币的设计做出了卓越的贡献。

　　不仅如此，他俩携手合作的丙烯壁画《世界人民大团结》《长沙——湘江北去，橘子洲头》；陶版壁画《白云黄鹤》、重彩人物画《山乡锦绣》、壁毯设计《海阔天高》、彩墨长卷《南寻水乡》《汨水平江永流芳》……这些作品无一不记录了祖国各地或气势恢宏或小桥流水的景色，也无一不绘制出了每个时代的人们心中那美好的梦想。

　　那个在2011年个人画展开幕式上笑言“我才92岁，来日方长”，引得现场笑声一片的周令钊，如今依旧神采奕奕，果真还在泼墨不止。

　　2012年初，应中国壁画学会的邀请，两人担任了北京地铁6号线朝阳门站壁画的设计工作。两位耄耋老人与时俱进，大胆创新。在设计之初，就决定了采用高浮雕亚光陶瓷制造，这种工艺在国内大型的公共壁画中是初步尝试。

　　为了在最大程度上还原历史，周令钊和陈若菊翻阅了无数的资料。

　　周令钊得知，古时经由京杭大运河运来的粮食，都要从朝阳门运进北京城里。民以食为天，他由此设计了《京东粮道》这幅壁画。朝阳门是北京朝东的一个门，是礼仪之门，在明代命名时就有迎宾日出的含义。今日朝阳区以“凤朝阳”为徽标，故壁画应当集朝阳门古今吉祥形与意之大成。由此，陈若菊设计了色彩鲜艳、有着“凤朝阳”美好寓意的《凤舞朝阳》。

　　两位老人设计的壁画一实一虚，为朝阳门地铁站增光添彩。每天来来往往换乘的人经过这里，都不由得放慢了脚步，细心去体会它们的美。

　　从艺大半个世纪，周令钊和陈若菊早已名声在外，但他们至今只依靠离休金生活，过着平淡却悠然的日子。现如今，火爆的艺术品市场使不少人找上门来高价求画，但周令钊和陈若菊从来不愿意介入。对于“艺术家”、“大师”的称呼，二老更是置若罔闻。

　　“我们只是满怀兴趣地努力完成了我们的工作，那些称呼都是人家说的，我们自己从来没有感觉到，也不敢当。”

　　年轻的时候，周令钊和陈若菊虽然工作忙碌，但在闲暇时常常会带着女儿周容在北京的各个公园里采风。耳濡目染，小周容也渐渐爱上了那斑斓的调色盘，那能让纸上生出花的画笔。现在，周容已从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教师岗位上退休。当年意气风发的这对艺术佳偶，如今已白发斑斑。现在轮到女儿周容带着他们出门采风了。今年，在女儿的陪同下，周令钊坐着轮椅，和陈若菊又一次回到了他的老家湖南平江采风。

　　总有一种精神在被延续。眼前的这两位朴实无华的老人，共同见证了新中国64年的快速成长。而中国，也见证了他们64年爱情的细水长流，事业的蓬勃发展。他们因艺术结缘，并通过自己手中的画笔，踏踏实实，勤学苦干，一笔一画认认真真地绘制出了自己幸福的小家，也温暖了中华之大家。

　　翻阅着周陈二人的作品集，那一幅幅画作不仅在无声讲述着一个个故事，同时也见证着他们64年来所有的相濡以沫，所有的携手并进。

　　“我非常满意我和若菊的结合，因为我们志同道合。所谓志同，就是我们都是进步青年；而道合，就是我们都有同一专业。这样一来，我们永远都有共同话题，能够共同进步，有共同的前程。”如今已是满头白发的周令钊看着自己的妻子，温和却坚定地说。

　　当被问到一生中最感谢的人是谁，以及是否会继续创作之时，二老相视之后，忽然莞尔一笑。

　　“我们是合作者。我们会一直走下去，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