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常德的浪漫
叙述黄永玉的文学行当,如果要勾勒他与不同文学家的交往,首先要写的当然是沈从文。不仅仅因为沈从文是他的表叔,还在于沈从文为他起了“黄永玉”这个笔名。
一九四六年前后,黄永玉最初发表作品时是用本名“黄永裕”,沈从文说,“永裕”不过是小康富裕,适合于一个“布店老板”而已,“永玉”则永远光泽明透。接受表叔建议,黄永玉在发表作品时,不再用“黄永裕”而改为“黄永玉”。从此,“黄永玉”这个名字得以确定,沿用至今,本名反倒不大为人所知了。
黄永玉与沈从文的亲戚关系相当近。沈从文的母亲,是黄永玉祖父的妹妹,故黄永玉称沈从文为表叔,近一个世纪时间里,两家关系一直非常密切。其中,还有一个特别重要的原因———沈从文亲历了黄永玉的父母相识、相爱的全过程,并在其中扮演着一个特殊角色。
一九二二年的湖南常德,一个小客栈里寄宿着两个来自凤凰的年轻漂泊者,一个是沈从文,另一个是他的表兄黄玉书。沈喜爱文学,黄喜爱美术。在沈从文眼里,这位表兄天性乐观,即便到了身无分文拖欠房租,被客栈老板不断催着他们搬走的境地,他依然于自嘲中表现出诙谐与玩世不恭。根据沈从文的回忆,黄玉书结识了同样来自凤凰的姑娘———杨光蕙,凤凰苗乡得胜营人士,任常德女子学校美术教员,两人很快恋爱了。
关于黄玉书的这一感情进展,沈从文说得颇为生动形象:“表兄既和她是学美术的同道,平时性情洒脱到能一事不做整天唱歌,这一来,当然不久就成了一团火,找到了他热情的寄托处。”他还有这样一段有趣的描述:
自从认识了这位杨小姐后,一去那里两人必然坐在大风琴边,一面弹琴一面谈情,我照例站在后门前去欣赏市景,并观观风。到蒋老太太(即作家丁玲的母亲——— 李辉注)来学校时,经我一作暗号,里面琴声必忽然弹奏起来,老太太却照样笑笑地说:“你们弹琴弹得真热心!”表示对于客人的礼貌,客人却不免红脸。因为“弹琴”和“谈情”字音相同,老太太语意指什么即不大分明。(《一个传奇的本事》)
更有意思的是,沈从文说他开始替表兄写情书。每天回到客栈,表兄就朝沈从文不停作揖,恳请他为自己向杨姑娘代笔写信。沈从文在湘西从军期间,曾是长官的文书,代为起草文件,偶尔还为人书写碑文。当读到这篇《一个传奇的本事》时,我们方知他还是表兄的情书代写者。谁想到,在一九二三年前往北京闯荡社会走进文坛之前,他竟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开始了文学写作的预习。
沈从文回忆说,表哥对他所代写的情书颇为赞赏:
两人回到客栈时,表哥便一连丢了十来个揖,要我代笔写信,他却从从容容躺在床上哼曲子。信写好念给他听后,必把两个大拇指翘起大摇着,表示感谢和赞佩。
“老弟,真好,可以上报!”(《一个传奇的本事》)
就这样,两个相爱的凤凰人,在另一个凤凰人的帮助下,进行着浪漫的爱情。一九二三年,沈从文离开常德,独自一人前往北京,开始他的文学之旅。表兄说得不错,几年之后,他所欣赏的表弟真的成了文坛的新星。
沈从文走后,黄玉书仍留在常德。同一年,黄玉书与杨光蕙在常德结婚。一年后,即一九二四年八月九日(农历七月初九),他们的长子在常德出生。几个月后,他们将他带回凤凰。
不用说,这个孩子就是黄永玉。
二、在漂泊中“翻阅大书”
世上能让黄永玉心悦诚服的人并不多。但在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中,沈从文无疑排在最前面。多年来与黄永玉聊天,我听到他提得最多、语气颇为恭敬的,总是少不了沈从文。在黄永玉与文学的漫长关联中,沈从文无疑是极为重要的一环。
我认识黄永玉其实与沈从文有关。一九八二年,在采访全国文联大会时我认识了沈从文,随后去他家看他,在他那里第一次读到黄永玉写他的那篇长文《太阳下的风景》。看得出来,沈从文很欣赏黄永玉。我的笔记本上有一段他的谈话记录,他这样说:“黄永玉这个人很聪明,画画写文章靠的是自学,他的风格很独特,变化也多。”当时,我主要研究现代文学,对沈从文、萧乾有很大兴趣。这样,我也就从沈从文那里要到了黄永玉的地址。由此相识,几近三十年。
不少人写过沈从文,但写得最好的是黄永玉。一九七九年岁末,黄永玉完成了长篇散文《太阳下的风景》,文章中的最后一段话,总是让人产生丰富的想象,感触良多:
“我们那个小小山城不知由于什么原因,常常令孩子们产生奔赴他乡的献身的幻想。从历史角度看来,这既不协调且充满悲凉,以致表叔和我都是在十二三岁时背着小小包袱,顺着小河,穿过洞庭去‘翻阅另一本大书’的。”(《太阳下的风景》)
的确,他们两个人有那么多的相似之处。
他们都对漂泊情有独钟。沈从文随着军营在湘西山水里浸染个透,然后独自一人告别家乡,前往北京。黄永玉也早早离开父母,到江西、福建一带流浪。漂泊中成长,在漂泊中执着地寻找到打开艺术殿堂大门的钥匙。
两人有很大不同。沈从文到达北京之后,就基本上确定了未来的生活道路,并且在几年之后,以自己的才华引起了徐志摩、胡适的青睐,从而,一个湘西“乡下人”,在以留学欧美知识分子为主体的“京派文人”中占据了重要的一席之地。黄永玉则不同。由于时代、年龄、机遇和性格的差异,他还不像沈从文那样,一开始就有一种既定目标。他比沈从文的漂泊更为频繁,眼中的世界也更为广泛。在十多年时间里,江西、福建、上海、香港、台湾……他差不多一直在漂泊中,很难在一个地方停留多少日子。漂泊中,不同的文学样式、艺术样式,都曾吸引过他,有的也就成了他谋生的手段。正是在一次次滚爬摔打之后,他变得更加成熟起来。在性情上,在适应能力上,他也许比沈从文更适合漂泊。
难以想象,没有年青时代的漂泊,会有后来的黄永玉。
漂泊让他把这个世界看个透,把世态炎凉看个透。漂泊也让他看到了处世的种种方式、技巧,把他磨炼得更加适应于一个复杂的社会。在一个动荡不安的世纪,在错综复杂的人际面前,他显然要比沈从文更为沉着老练,更为应付自如,同时另有一种“野气”。
“他不像我,我永远学不像他,我有时用很大的感情去咒骂、去痛恨一些混蛋。他是非分明,有泾渭,但更多的是容忍和原谅。所以他能写那么多的小说。我不行,忿怒起来,连稿纸也撕了,扔在地上践踏也不解气。”黄永玉曾这样将自己和沈从文进行比较。
三、“生命正当成熟期”
沈从文对黄永玉的影响,在我看来,并不在于文学创作的具体而直接的影响与传承上,因为两个人其实文学理念、风格,有着一定差异。我更看重的是,他们之间更为内在的一种文学情怀的关联,一种对故乡的那份深深的眷念。
黄永玉回忆过,他儿时曾在凤凰见过沈从文一面,即沈从文一九三四年回故乡探望重病中的母亲,以给张兆和写信的方式创作《湘行散记》之际。黄永玉当时只有十岁,匆匆一见,只问一声“你坐过火车吗”,听完回答转身跑开而已。他这样描述两人初次见面的场景:
有一天傍晚,我正在孔庙前文星街和一群孩子进行一场简直像真的厮杀的游戏,忽然一个孩子告诉我,你们家来了个北京客人!
……
这个人和祖母围着火炉膛在矮凳上坐着,轻言细语地说着话,回头看见了我。
“这是老大吗?”那个人问。
“是呀!”祖母说,“底下还有四个咧!真是旺丁不旺财啊!”
“喂!”我问,“你是北京来的吗?”
“怎么那样口气?叫二表叔!”祖母说,“是你的从文表叔!”
我笑了,在他周围看了一圈,平平常常,穿了件灰布长衫。
“嗯……你坐过火车和轮船?”
他点点头。
“那好!”我说完马上冲出门去,继续我的战斗。一切一切都那么淡漠了。
(《太阳下的风景》)
大约五年过去,十五岁的黄永玉第一次读到沈从文的作品。此时,在福建漂泊的他,离开集美学校后在德化县一座小瓷器作坊里做小工。一次,他用老板发的一块钱去理发,用剩下的七角钱在书店买了一本《昆明冬景》。然而,此时的他,却读不懂。
抗战胜利之后,沈从文意外得知,表兄的儿子已经成为木刻家。一九四七年二月,在所写关于黄永玉父母故事的长文《一个传奇的本事》中,沈从文写到战后在北平初次看到黄永玉木刻的经过与印象:
抗战到第八年,和平胜利骤然来临,暌违十年的亲友,都逐渐恢复了通信关系。我也和家中人由云南昆明一个乡村中,依旧归还到旧日的北平,收拾破烂,重理旧业。忽然有个十多年不通音问的朋友,寄了本新出的诗集。诗集中用黑绿二色套印了些木刻插图,充满了一种天真稚气与热情大胆的混合,给我崭新的印象。不仅见出作者头脑里的智慧和热情,还可发现这两者结合时如何形成一种诗的抒情。对于诗若缺少深致理解,是不易作出这种明确反应的。一经打听,才知道作者所受教育程度还不及初中,而年龄也不过二十来岁,完全是在八年战火中长大的。更有料想不到的巧事,即这个青年艺术家,原来便是那一死一生黯然无闻的两个美术教员的长子。十三四岁即离开了所有亲人,到陌生而广大的世界上流荡,无可避免的穷困,疾病,挫折,逃亡,在种种卑微工作上短时期的稳定,继以长时间的失业,如蓬如萍地转徙飘荡,到景德镇烧过瓷器,又在另一处当过做棺材的学徒。
从此,漂泊在外的表侄二人,开始有了联系与交往。
一九四七年初,黄永玉将四十余幅木刻作品寄至北平,希望得到表叔的指点。《一个传奇的本事》即在这一背景下写作的,这是目前所见沈从文对黄永玉其人其画的最早涉及。
沈从文当年不仅本人欣赏与喜爱黄永玉的木刻,还将他推荐给他的朋友和学生,如萧乾、汪曾祺等人,希望他们予以帮助和支持。此时,黄永玉刚刚走进上海,其木刻艺术崭露头角,沈从文的这一举荐,无疑丰富了黄永玉的文化人脉,对其事业发展起到了一定推动作用。一九四七年在上海,汪曾祺与他开始成为好朋友;一九四八年在香港,萧乾促成黄永玉在香港大学举办了一生中的第一次画展。于是,年轻的黄永玉,在一个更大的舞台上脱颖而出,赫然亮相。
时隔三十几年,一九七九年沈从文在编选文集时,为旧文《一个传奇的本事》特意补写下面一段关于黄永玉的文字,其中写道:
至于三十多年前对永玉的预言,从近三十年工作和生活发展看来,一切当然近于过虑。永玉为人既聪敏能干,性情又开廓明朗,对事事物物反应十分敏捷,在社会剧烈变动中,虽照例难免挫折重重,但在重重挫折中,却对于自己的工作,始终充满信心,顽强坚持,克服来自内外各种不易设想的困难,从工作上取得不断的突破和进展。生命正当成熟期,生命力之旺盛,明确反映到每一幅作品中,给人以十分鲜明印象。吸收力既强,消化力又好,若善用其所长而又能对于精力加以适当制约,不消耗于无多意义的世俗酬酢中,必将更进一步,为国家作出更多方面贡献,实在意料中。进而对世界艺术丰富以新内容,也将是迟早间事。
厚爱,真挚,坦率。晚年沈从文以这种方式,写出他对黄永玉艺术成就与人生态度的独特见解。(作者:李辉 黄永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