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硕热衷于在布面上用油彩描绘各种各样的动物,这些动物有着写实的结构比例,却又带着虚构的肢体语言甚至表情
钱梦妮
[ 冯硕很少直接画人。他觉得人身上的符号太多了,会影响他真正想要表达的意思 ]
冯硕个头不高,瘦瘦的,喜欢眯着眼睛跟人讲笑话。他的语速也很慢,但却可以用北京人特有的幽默感把日常所见娓娓道出,逗得听者哈哈大笑。
他近日在上海的一间临时工作室里刚刚完成一幅作品。一人多高的大尺幅,从起稿到最后一笔总共持续了两个月。画面左方是一头斜卧的大熊猫,托着它庞大身躯的是一只被压弯了背的鹤;右上方有六只猪,形态各异——这里所有的动物都有着拟人化的肢体语言,但完全没有漫画般的恶搞,而是严肃认真的。
定睛一看,也许你才会忽然想起这构图在哪里见过:米开朗琪罗在西斯廷教堂穹顶上创作的壁画“创世纪”当中最著名的那幅“创造亚当”。代替亚当和上帝,冯硕画了只大熊猫举着酒杯朝猪群致意,猪群当中的一员似乎在努力伸手想要接过酒杯。严肃认真的画作在这层意义之上忽然显得无比滑稽可笑。
而如果想要试图究其深意,从中看出明显的象征意义,比如熊猫与鹤是否代表中国,猪又代表了什么,画家便显示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他在接受《第一财经日报》专访时说:“每个人都觉得我在说事儿,但一百个人的解读都不一样——这才是我最愿意看到的。作品有充分的可能性,它就有自己的生命力了。就像养小孩儿一样,(遇到别人问问题)你不用帮他解释,他自己会说。”
内容不是重点
这位画家热衷于在布面上用油彩描绘各种动物,熊猫、猪、兔子、猫头鹰、驴子——而这些动物一方面有着写实的结构比例,一方面却带着虚构的肢体语言甚至表情。作品中的猪有的在笑,有的跌了一跤,有的在树枝上倒立了起来,“这都是形象的卡通,卡通形本身是很有意思的存在——都是在努力脱离照片形,也就是说,它们都在规整某种东西。”冯硕说。
除了动物之外还有天使雕像等等,冯硕很少直接画人。他觉得人身上的符号太多了,会影响他真正想要表达的意思。“一个穿着大棉裤的人、西装、‘爱马仕’、薄纱、超短裙,哪怕只是体型都在界定(社会)身份和状态,那他就失去了共性、精神性。”他转而说画面上的动物,“它们不一样,从来不穿衣服,首先就少了一些界定,它只代表本质的东西——这个就可以被解读得特别复杂,甚至可以上升到更高的地方。”
他在布面上每每费力构建的一个童话或预言般的场景,比如一排写实的猪组成达·芬奇《最后的晚餐》的布局,又一排猫头鹰各自心怀鬼胎、中间夹着一只田鼠,天使雕像缩在墙角,天使雕像站在悬崖边——却又并不期望欣赏者来让他解读出具体的含义与指向。他对记者说,场景内容的安排在画画过程中占据的时间是最短的,平时在速写本上画小稿,一天甚至可以画上十几个,等最后画布支好在里面挑一个就可以了。“比方说我是个做巧克力的人,这些画的具体内容和场景就好像是巧克力的外形,怎么样都行,不是我的重点——这是我最不关心的那个‘借口’。”他说。
1970年出生在北京的冯硕,从中央美术学院[微博]附中毕业之后进入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大学毕业之后进入中央戏剧学院舞台美术系当老师——从普通人的职业生涯来看顺风顺水,稳妥又体面;可从艺术家的角度来看,却让他鲜少出现在艺术市场的聚光灯下。许多这类藏在高校中生活的艺术家都有共同的特质:物质上有所保障,于是就可以潜心挖掘自己想要的东西。
直到2006年,冯硕得到纽约马乐伯画廊(Marlbrough Gallery)的赏识,成为其签下的第四位华人艺术家。这家创办于1963年的老画廊此前同赵无极、朱德群和陈逸飞等大师级的艺术家合作过。2008年4月,马乐伯画廊推出了冯硕的个展《寓言》,得到空前好评,至此他才算真正闯出点名气。
用通俗传达纯粹
2011年,冯硕在上海M艺术空间举办了回国之后的首个个展《狂欢》。英国艺术评论家高逸远(Tony Godfrey)在为该展览撰写的文章中说:“在冯硕笔下,当中心形象有了足够的生命力时,他就不再理会清理作品的周边和角落,所有那些围绕着中心形象的边角都是对正在创作中的艺术家的干扰,这也就是为什么冯硕的作品中每一个笔刷都清清白白。”
这里所说的是指画家一系列画作的共同特点:模糊的边界。所有的作品都仿佛是冯硕在画布上的随手一抹,周边还都是画布本身的粗布纹路,中间已经完成了整幅荒诞景象。换作他人的评语,就好像是坐在被冰封了车窗的火车里朝外看风景,我们得使劲地把车窗上的冰霜抹掉才能朝外窥视。
“窗子擦干净就没意思了,这种不完整性就是一种魅力。中国文人画都留白,一方面是想象空间。”他说,“从另一个角度来说,留白才能见证语言与介质之间的关系。你的布和颜料之间的关系,全涂满了只能看到颜料之间的变化、但只有看到边际的时候才能看出来颜料与布之间是这样变化的。”
凑近看作品,可以读出比初见时更多的信息。油彩之间的混合、刮刀在某处的快速涂抹、基本画面形成之后在表层划出的几根草,许多地方几乎成了立体的雕塑,观看者甚至会在研究两块颜料挤出来的沟壑时迷失其中,忘记时间的存在。“这就是绘画的魅力,”冯硕讲到理论知识的时候出现了老师和艺术家兼具的神色。“与描摹最大的差别就是每一点都是生命的颤动。绘画成熟了之后不是一张皮,而是有体积的。”
“我的学生说我的画看了让人想摸——这就是我想要的,它不是平面的图像,像是雕塑一样,却比雕塑细腻多了。凡·高的那种比较纯色,我希望有金属的质感,有的是黏糊糊的,有的拿起来卷着,有的像黄油一样,特别迷人。”他说。
虽然他的作品画幅很大,但每一处单独裁剪下来挂在墙上仿佛都可以成为另一种作品。
冯硕大学时师从朱乃正、詹建俊等著名油画家,他深知绘画最重要的还是造型,大到构图,小到笔触;但是现在他教授的课程是色彩,这也是作为艺术家的他所一直看重的。大学期间他深受塞尚、德加等人的吸引,导致后来他的作品也多偏向印象派般的色调。“画面里大部分地方红黄蓝三色都有,只要再融合一点就变成灰的了——所以特别需要拿捏那个度。”他说。
在色彩之外,他考虑了许多微观细节的抽象叙事。比如画面一部分太多横向的笔触,显得过于单调,那么他就会想办法在上面挂出几道类似划痕的线条,从纵向打破之前的统一流向——抽象结构上的稳定在作品每一方寸都有细致的体现。冯硕说:“抽象画是自我的,艺术家想要完全控制节奏,谁都不要控制他——这太装了;但如果说就往世俗的方向走,那也太傻了。”
“很多人说造型与语言抽象之间是矛盾的,有造型就不能抽象——我觉得谁说不可能,我想又能看得出场景,还有抽象的语言与造型。”他最后坦承,自己的野心就是想用通俗的表达去传达最艰深、纯粹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