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佳和
在上海生活着的人群里,总有些人会被这个当代都市街道上突兀地出现的旧日气息裹挟进去,兜兜转转,然后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在某种物件上暗自抒发寄托着自己的情怀,杜放就是这样一位。
多伦现代美术馆身处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左翼文化发源蓬勃之地虹口,杜放在美术馆任职,内心却执着沉迷于来自“法租界”的种种物质细节和微妙的意趣。
1970年代末期,刚刚粉碎四人帮,青年杜放常常登门拜访一位音乐老师,学习西洋声乐。这位从“文革”中幸存下来的老师早年所在的乐团里,他是唯一一位中国人。在极有西方艺术修养的老师居住的屋子角落,杜放常常能发现几件西洋风格摆件——一部座钟上不厌其烦地装饰着回纹式的繁复线条,一把虽然有些缺损却不失艳丽色彩和优美曲线的陶瓷水罐,一个被人手摩挲得锃亮的球形铜制门把手……这些小小的物件静静的,所流泻而出的物质的光辉却无法掩盖,与当时人们所处的政治氛围、倡导的审美趣味截然不同,在视觉上深深地影响了临近中学毕业的杜放。与许多生于1960年代的城市青年一样,对于外国文学和外国电影的喜好贯穿了整个80年代,其中人物场景对话、服饰、发型、家具的纹样依稀似乎暗合着曾经熟悉的模样,杜放慢慢地开始留意到身边不时出现的这些ART DECO(装饰主义艺术)元素,而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用自己有限的工资收入开启收藏西洋风格杂件之途时,已经是改革开放十年后的80年代末。
收藏之途与家学并无渊源,杜放的父母双亲都是南下的离休干部,很早家里就有代表先进工业水平的缝纫机、自行车、海鸥照相机、半导体无线电等等机械产品,但是杜放偏偏倾心于20世纪初进入中国,在三四十年代在上海兴盛的西洋文化,看到那些带有此类痕迹的杂件就很喜欢,因此他的收藏种类十分广泛驳杂,挂钟、座钟、摆件、吊灯、挂盘、炉子,甚至于门把手、毛巾架、浴缸、煤气灶、相机,只要有空间能够容纳,这些都在杜放的收藏行列中。当然如果独收一个门类,到如今的结果显然会不一样。“贯穿于我的收藏的就是怀旧二字,对于逝去年代的怀念,现在的上海与我们小时候的上海已经完全不是一回事了。”
杜放依然怀念出门裤缝都会烫得笔挺的上海;在弄堂口躬身捡菜的老太太,要应个客转身会梳妆得山青水绿的上海;懂事了之后对老上海文化的崇拜,就是因为对现在充斥着粗制滥造的市场不满,才让自己躲进老上海的旧梦里。在那场旧梦里,上海的装饰主义建筑作品之多,仅次于纽约。
介入收藏的早期一定会买到假货是所有收藏者的必由之途,收藏历史不超过百年的西洋杂件也躲不过这个噩梦。“比如‘爬山头’。就是说,这把壶的把手可能就是断掉的,后来为了容易出手,卖家就把它粘起来,或者这个颜色很漂亮其实是做出来的,回家后一擦,哎呀,裂缝就显现出来了。行内把这种动过手脚的,坏的东西修补起来的,称作‘爬山头’的东西,所以,收藏我尽量选择品相比较好的。‘爬’得很好的话,我刚刚入门时也是看不出的。” ART DECO风格随之衍生出来的一批家具,现在具体已无法查证当年究竟由上海哪些厂家制造,而纯粹的进口家具连榫头里面有MARK,中国产的ART DECO制品则相对粗糙些。
现在,杜放有经验了。时代在向前进步,往昔用具的功用留在了属于那个时代的光阴里,有时候淘到一件器物根本无从知晓原先的用场,需要查证很多资料,浸淫其中方能复原出依稀的洋场风光,然而有些物件却因为生活方式不再,无从搞清确切的用途。寻觅的过程中自然会撞见各种号称名人用过的器物,附加值陡增,但经过查证又会明了多半是在编故事。“这把椅子是汪精卫坐过的,你信吗?收藏切勿听廉价的故事,要凭自己的眼睛仔细端详实物。连拍卖行都在作假,把不保真写到条例里去,电视里面的鉴宝节目你就当好戏看看吧,真的要收藏只能靠自己的眼光和不断地学习。”
流连于城隍庙藏宝楼以及各种旧货集市,或者通过出国机会从国外带一些器物进来,又或者通过互联网请国外的朋友为自己买几件寻觅良久的物件,杜放的收藏渐渐积累起来。“以前没有车,还要骑着助动车把这些东西横跨上海几个区搬回自己的住处,有时候东西个头比较大,绑在车后座上,摇摇晃晃,招摇过市,免不了几盏心爱的灯在半途中敲碎,这时候憋屈得无法形容。”
觅到一样物件,反复擦拭,把包浆弄清爽,久久端详,这就是杜放最大的乐趣。 “最好真的能够有所谓的时光隧道,嗖一下子把我送回‘十里洋场’,让我们能够重新来一次。”现世,既然寻不到返回那一端的通途,便只得把情怀寄托于这些来自七八十年前的老物件上。在恒久的时光节奏中不徐不疾地摆动着的钟摆,于近百年之后的居室里熠熠生辉的水晶吊灯,手柄上刻着“上話”字样的电话机忽然在现代老板桌上嘀铃铃地以几十年前同样的铃声响起,被这些旧上海的物件包围着的杜放,凝视着它们,似真似幻,“像拍电视剧”。■
Q&A
收藏十问
Q: 你怎么走上收藏之路的?
A: 早年在外地学习声乐,看到老师的屋子里角角落落摆放着一些西洋风格的家具摆设。
Q: 你记忆中最早的藏品是什么?
A: 记不得了,就是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里买的。
Q: 你最喜欢的藏品是什么?
A: 都很喜欢。
Q: 你的“收藏之道”是什么?
A: 凭自己的眼睛和学习,看实物,不要听信故事。
Q: 藏品主要通过什么渠道收藏?
A: 城隍庙藏宝楼,以及各种旧货市场集散地。有机会出国就带一些回来。
Q: 知道自己有多少藏品吗?
A: 几千件吧。
Q: 你觉得自己是收藏家吗?
A: 不是,即使是,也是级别不高的。
Q: 你觉得收藏带给你的最大乐趣是什么?
A: 寻找,端详和学习。
Q: 收藏中遇到过赝品或挫折吗?
A: 基本没有赝品,但是会遇到一些残品修复后再次出手的情况。
Q: 有一天你能放弃你的藏品或捐出吗?
A: 不会,自己都没玩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