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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家韩书力:善取不如善舍

作者:佚名      藏界人物编辑:admin     
画家韩书力 画家韩书力 布面重彩《新五佛五智之三——不染智》(韩贺民提供) 布面重彩《新五佛五智之三——不染智》(韩贺民提供) 《邦锦美朵》选页之三(韩贺民提供) 《邦锦美朵》选页之三(韩贺民提供)

  余友心

  从1973年冬算起,画家韩书力走进西藏至今已整整40年了。    

  一个汉族人为了艺术,心甘情愿地在雪域高原求索奋斗40个春秋,在今天的一般人看来简直不可思议。

  遥想当年,内地的一批批热血青年抱着信念与理想,义无反顾地奔向祖国边陲,与圣山神湖相依相伴,与当地的藏族父老乡亲融合在一起,与悠久神奇的藏文化叠印为一体,是多么的浪漫与豪迈。而韩书力也许是他们中最“乐不思蜀”的那一位。

  30年前,让韩书力在画坛崭露头角的作品,是其在中央美院研究生班的毕业创作——连环画《邦锦美朵》。虽然这套先后获得国际特别奖与第六届全国美展金奖的作品给他带来了许多荣誉,但韩书力的自我评价只是“形式手法推敲过多而自我意识不够”。

  对照韩书力日后创作轨迹的大开合、大变化,可知此话并非过谦之词,而是他心中凌云之志的预告。

  毫无疑问,《邦锦美朵》是韩书力艺术道路上自设的高起点,由此开启了他在高原净土的探索之路,犹如云端信步,前无古人。

  《邦锦美朵》作为连环画只是一套40多幅的短篇,故事情节并不复杂,作者的着力点在于诗意的渲染,其形式手法的推敲则寸步不离诗境的表达,画面效果丰富而单纯,远远超出了连环画“讲故事”的需要。

  这套画在高丽纸上的作品,运用传统工笔重彩“三矾九染”的技法,结合现代艺术各种做机理效果的手段,营造出一种脉脉含情的艺术境界。在文化渊源上,它将远古彩陶纹的生动飘逸、汉画像的凝重空灵与藏地特有的图腾符号相融合,以此表现藏族风情的纯朴与俊俏,可谓天衣无缝、恰到好处,彰显了韩书力把控形式美的超常天赋。

  《邦锦美朵》的绘画别具一格,洋溢着醇厚的青稞酒香,令观者自然而然地联想到唐诗宋词的典雅,以及宋人册页在艺术上曾到达的卓越与精彩。

  当时,年轻的韩书力用“非连环画”的手法,完成了一套及身而止且不可重复的精致作品,也为他此后的艺术道路作了最好的铺垫。

  1986年以后,韩书力在海内外频频举办个人画展或联展,展出的作品多是以矿物颜料辅以植物透明色画在棉布上的重彩画。这些作品在表现手法及文化符号上,一望便知是借用了西藏佛教艺术的一些范式,但作品表现的主题与意境,都是作者苦思冥想的“心里画”。

  在形式构成方面,韩书力更是才情四溢。他以严谨简约的平面构成,驾驭繁密整练的勾染,营造富于装饰性与神秘感的东方韵味。他深得唯心、唯识、唯美之真谛,其作品中独有的喜马拉雅文化氛围和谜一样诡谲的神话气息,构成了当代画坛少有的一片神秘高地。诸如《曼陀罗系列》《空门系列》《福田》《色界》《祝愿吉祥》《香格里拉》《手足》《面壁》《云来云去》《不染》《佛印》《佛之界》等一系列作品的问世,不再是朝花夕拾般对藏传佛教艺术的简单借用。作品的艺术形式独特新颖,作品的精神意向直指人心。

  韩书力以其具象的艺术语言,对浩繁古奥的佛教义理作了提炼与新解,他把时尚观念、市井流俗直接置入佛堂,让古佛与今人对视互审。有话当面讲,彼此的心烦事摆上桌面,弄出个青红皂白,真正体现了佛教所倡导的“众生平等”。

  这样的新鲜事对于观赏者更具妙趣的审美感应,比如他精心创作的《新五佛五智》,就是转借了传统五佛五智的形式,言说面对时下社会的智慧“解药”。

  韩书力从佛家文化宝库中选取了许多被世人熟知的知识与智慧,经他借题发挥之后,与当代众生相、世人心巧妙地对接贯通。此时韩书力的布面重彩作品以其强烈的“自我意识”,定位在明确的当代艺术范畴,但他不是“愤青”式地炫耀艺术暴力,而是期待艺术有正教化之社会效益,所取的教法比较温柔,甚少涉及惩恶而更着重于布道和劝善。

  然而,韩书力是一位忙于艺术探索的赶路人,他未肯就此止步,反而向更高远的艺术境界纵目骋怀。

  上世纪90年代初,大概有两三年的时间,韩书力索性掷笔罢画。他不是探险家,却历尽艰难险阻,他不是旅行家,却走上一条漫无止境的路,在广袤的高原大地上,在圣山神湖间踽踽独行,作着散淡的心灵之旅。

  当被问及云游历练的心得时,韩书力答曰:“善取不如善舍!”俨然有“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大气象。

  欲知其中奥妙,还需从他创作空间的拓展、创作心路的嬗变中寻觅。

  “取舍”之道的核心在于“舍得”。这个词传达了国人微妙的心理状态和见仁见智的价值取向。在韩书力这里,则表现为人生与艺术两大范畴的取舍态度:涉及做人,他舍弃了许多俗物俗趣,因为低调故而能耐得寂寞,细观其画全如其人。

  不经孤寂无由崇高。韩书力这种沉潜而内向的表现,必是经由长久孤寂的创作历程体悟而来的。但在对西藏传统艺术的考察、研究、借鉴方面,他却是执着以求、极其善取的行家。多年来,他一次又一次地踏上高原漫游之路,投身于西藏民族民间文化的广阔天地,在无穷的发现与感悟中养精蓄锐,在西藏文化的高天厚土中深深扎根。

  20多年前,《艺术家》杂志先后为韩书力辟出《西藏非常视窗》《西藏自在纪行》《走进喜马拉雅》《雪域·净土·红尘》等栏目,持续发表他关于西藏、西藏人、西藏文化的推介文章,这类文章图文并茂,是直接了解韩书力艺术生涯的生动资料。

  他在文集《西藏走笔四十年》的自序中写到——

  “我不是记者,我只能算是近四十年西藏历史进程的经历者与见证者;我不是作家,我只是以美术从业人的眼光来认知与判断西藏文化;我不是西藏人,我只是自愿加盟并最后成为西藏文化之旅的一分子。”

  当我们透过韩书力开启的“非常视窗”向西藏张望时,可以看到在别处难得一见的西藏山川、人文的丰富多彩,可以领略“只此一家别无分店”的独特发现。

  经他的“法眼”扫描选择的西藏文化标本,是含金量极高的原生态取样,由他笔端流出的是关于雪域净土的真情实感,没有似是而非的花言巧语,没有东拼西凑的虚假学问。

  韩书力的标志性表情是不苟言笑、一本正经,但很实在、可信任。他的创作优势也来自于这厚重的积淀,长期以来,他专注于从历史的角落捡拾种种留有余光的旧物,经过智慧的加工再造,化腐朽为神奇。

  那么,创造一件又一件艺术精品的魔法何在?在于此君坚持不懈地阅读与冥想。可以说,读书和善于从中提炼妙意,是韩书力获得创作灵感的不二法门。

  当今社会,艺术界乱象丛生,韩书力却闹中取静,他选取藏传佛教文化作为本体,以其谙熟于心的中原文化和西方文化作为异质参照,静思冥想独造属于“我”的主体心境,凝聚成穿墙破壁的创作功底,促发许许多多新作问世。

  在以重彩取代水墨时,韩书力不失文人乐道的“韵致”,更在平面构成和细节刻画上“致广大尽精微”。而当他自勉“善取不如善舍”时,已是成就斐然,但他还想飞得更高。

  能舍而后有得,故曰“舍得”。韩书力是能舍难舍之物的达人,他的“善舍”可与“厚积薄发”“浓后之淡”的艺术法则等量齐观。

  果然,韩书力在后来的绘画创作中大行“减法”,甚至一反常态玩起了笔墨游戏。他笔下的水墨泛滥是从水墨加拓印的小品画开始的,1995年以后,他连续创作了诸如《见真性不乱为禅》《小荷初露》《无真不俗》《有教无类》《思无邪》《非礼勿视》《井底之蛙》《天鹅肉老》《雕虫》《方便》《无法无天》《什么东西》《不报忧图》《阳谋》《文物》《丁酉加冕图》《独在异乡为异客》《道可道非常道》等一大批妙趣横生的作品,这样的艺术奇葩,恐怕只有在“老君炉”里才能恰到好处地掌控火候。

  这类作品睿智而富有文化,洋溢着随手拈来的轻松愉快。韩书力以点石成金的超凡手段,随心所欲地为诸位奉上了绝无仅有的高档幽默。但这些作品又绝非“漫画”,而是一种以稀缺的文化资源“玛尼石”入画再生,融入雅趣巧思的西藏当代文人画。玛尼石是凡有藏族的地方必然会自发雕刻的民间宗教艺术。

  借题发挥是韩书力的强项,他的画呈现出令人耳目一新的审美趣味,这样的文人画不但在西藏是“孤家寡人”,在国内外也极为罕见,而就文化的提纯浓缩度与笔情墨趣的独特发挥而言,韩书力深得白石老人的真传。

  再后来,“韩氏黑画”诞生了。所谓“黑画”是以黑色作底,玩构成、玩笔墨、玩意境,在美学建构上是“计白守黑”的反用。“黑”在东方观念中并非只是一种色相,顺着老子的哲学导向远望,韩书力触及了“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的奇妙境界。他步入了更广阔的文化空间,享受着“乘物以游心”的极乐。此间,其新作《汗马图》长卷堪称“韩氏黑画”典范之作。

  我为此画题跋时曾就“黑画”之新意作过这样述评——

  “‘黑画’以浓厚底色烘托出种种化外物象,览之如步月夜旷野,如临太虚幻境,令人耳目一新、余兴绵长,非佳构难能有如此妙好之感应。画家韩书力何以得此精彩微妙法门?其缘起概出于雪域冥想,皆发乎佛心参悟。他作画有三部曲协奏:读古今有趣之书;想当下天下之事;图心中唯美之画。久而久之如有神助、得心应手。或曰黑画不黑,可视为玄妙无垠的辽阔宇宙,可看作心领神会的深远太空,作者以心为镜,映现天地间许多可爱之物,把玩古典或当代的诗情画意……那些明净的物象,即是形而上的精灵,虽然虚无缥缈,却也绘声绘色,引来天籁之音,呈现大朴之境,融汇为心花意象,能不赏心悦目!”

  “韩氏黑画”有《香草、美人、顶戴》《道不同不为相谋》《小盗盗御马》这样唯美又略施调侃之作,也有《鹤鸣九皋》《惜羽》《高瞻图》《似锦》《会心处不在远》《知白守黑》等遣兴之作,更有《金戈铁马》《江山·美人》《大漠长河》《破壁图》《高高的喜马拉雅》等与《汗马图》相呼应的宏图巨制。

  就整体而言,韩书力的水墨作品与其布面重彩作品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其炼意、谋篇、意匠独创的内在着力点是一脉相承的,当我们通过作品赏读,随他的心路踪迹步入其独标异彩的艺术空间时,便不难在心灵层面去接近他,进而感受和认同他的终极关怀和创作旨意。那是古远的部族文明、宗教文明与现代文明所撞击出的火花,是熔儒、道、释乃至现当代观念于一炉的天花雨落。他以美的尺度拣选形象、题材,又以美丽心灵将其融汇定格,看似轻描淡写的取舍重构、信笔涂抹,每每都是煞费苦心的反复推敲,或是“山重水复疑无路”的艰难跋涉。“善舍”谈何容易!

  韩书力在西藏40年,有30多年是在西藏美术家协会担任领导工作。在任期间,他关注的核心问题始终是发现和培养创作人才,繁荣西藏当代美术创作,归结为一点就是“出人才出作品”。这是一个艰难而漫长的过程,是他全心全意奉献勤恳与心智的持之以恒的“菩萨行”。

  从另一角度审视可以发现,西藏当代美术的发育历程与韩书力个人的艺术成长轨迹几乎完全重合,其间主要有三个不同阶段:

  一、童子功。上世纪80年代的十年初创期,西藏美协举办了许多美术培训班,传授诸如素描、色彩之类的经过简化和压缩的入门基本功,造就了一批能手拾画笔的业余美术爱好者,并鼓励他们大胆创作继续提高。同时,西藏美协又组织了一批精英,对传统的佛教美术及民间艺术作长期深入的调查研究,从中发现藏族美术中古往今来的艺术经验,以及独特卓越的审美趣味和文化取向,使西藏当代美术在其萌芽期就拥有沃土、有所依靠。这是西藏当代美术能够持续健康发展的基础。

  二、走出去。“走向全国 走向世界”是上世纪90年代社会各界共同唱响的口号,西藏美协在韩书力的组织推动下,以极其简陋的条件和极少的人力物力财力,推动西藏当代美术以其独特的艺术风采,实现了走出去的愿望。这一时期,西藏当代美术在整体上呈现了地域的时代共性,又各具艺术家个性鲜明的多样性,形成了群体崛起的可喜局面。其间,逐渐形成并壮大的“布面重彩”画家群以韩书力为榜样,纷纷携带作品走出去与外部世界对话,与当代艺术潮流对接。他们为所到之处的广大观众送去了惊喜,也为西藏画家收获了自信和激励。西藏当代美术以自己的方式改变着外界对西藏的习惯看法。

  三、高瞻图。这是韩书力一幅水墨的画题,形象地表达了跨世纪以来西藏美术的状态。此时的韩书力可以说功成名就,但西藏本土画家群还十分年轻,多数尚蓄势待发,西藏当代美术的发展空间远大广阔。怎样在市场经济条件下,引领西藏美术队伍保持一股“静气”,在个人创作中追求西藏文化一贯的纯粹性。经过联系西藏美术实际的深入思考,以及艰难的创作实践探索,梦想终于如愿,一群以藏族为主体的西藏中青年画家在艺术上成熟起来,韩书力称他们为西藏的“招牌画家”。

  2004年,中国美术馆隆重举办了西藏当代绘画邀请展《雪域彩练》。2011年,民族文化宮再次举办盛大的西藏当代绘画邀请展《大美西藏》,使西藏画家有机会向社会展示他们崭新的艺术风貌。至此,韩书力为西藏美协确立的“出人才出作品”的历史性目标可谓功德圆满,而此时已年近65岁的韩书力似乎还要“拉车不止”。将这样无私奉献的精神纳入韩书力的做人准则中去衡量,可以说,他把“善舍”发挥到了极致。

  最后,笔者引用韩书力在《韩书力进藏四十年绘画展》画册前言中的一段话作结——

  “那时的西藏对于外面人来说,还是神秘、荒寒与落后的代名词。记得我初次下乡,跑了17个县,居然买不到一把铝勺,只好以铅笔和柳条帮忙完成每日的两餐。如今,西藏城乡的物质条件已经有了极大的改善。唯一不变的还是那里高寒和缺少37%的氧气,这样的自然条件不可能支撑一个人终日精神饱满斗志昂扬。因此我只能用有限的精力体能去做自己最想做的事、最该做的事,去“计划经济”地使用自己的生命长度。久而久之,“善取不如善舍”便成为我做人与作画的信条。这也仰赖于那片高天厚土的独特馈赠吧。”

  此时再来品味“善取不如善舍”这杯清茶,顿觉余香隽永。善哉!

  (韩书力,1948年生于北京。1982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微博]研究生班,作品《邦锦美朵》获第六届全国美展金奖、瑞士第一届国际连环画金奖;从1986年开始,他先后在巴黎、东京、台北、多伦多、柏林、悉尼、开罗、澳门等20多个国家和地区举办个展或联展。现任第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中国西藏文化保护与发展协会常务理事、中国美协中国画艺委会副主任、西藏文联名誉主席、西藏美协主席、西藏书画院长;国家一级美术师、享受国务院特殊贡献津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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