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拥是生活在和田的一位油画家。
和田是个适合画画的地方。
绚丽多彩的和田,几乎是新疆最偏远祥和的一隅:静静的昆仑,稠稠的阳光,灿灿的沙,繁忙的尘埃,沉醉肉感的瓜果,声调起伏柔和的方言,华丽狂放的艾德莱丝,厚实古朴的地毯,以及和田人喜食热性食物的那一份固执、要骑毛驴去北京看毛主席的老汉、还有让人发疯追逐的和田玉石……高大荒寒的昆仑下,逼仄的长满白杨和果树的绿洲,人口稠密、孩子众多、文化悠远,像细密画一样浓彩重抹、缠绵繁复的和田呀,多像一位稍显拮据但又喜欢盛妆而出,知足、宽容、洋溢爱心的绿洲上母亲,永远能掏出一些新鲜奇妙的零食,让儿孙绕膝,为日子添彩,维持不变的欢乐、平静与和谐。
和田是隐秘的奇迹。
和田的结构和力量是浓缩,是相互靠近,是内敛和自省。树挨着树,人挨着人,房子挨着房子,巴扎挨着巴扎,精耕细作又散漫随意……在非常广阔的沙漠和山脉的世界里,和田的点点绿洲,使一切都在靠近、粘附、加塞、聚合,太稠太密的和田,线团般胡缠乱绕的和田,不断结晶和叠垒的和田,太阳下翻晒着琳琅满目的私人生活的和田,把帽子做到很小、把前襟的箭纹做得很大的和田,《察合台语大辞典》中那个遍布花园、奇花异果、麝香、秀美的姑娘、盛产诗人和被称作“大城市”的和田,盛产石榴、无花果、玫瑰和玫瑰花酱,把干果当糖、又在广种大芸、使人着急上火的和田,不知疲倦在一亩三分地上创造天堂的和田,贫穷、热闹、偏僻、保守、质朴、固执、声名显赫、伊斯兰风情浓郁、尘土飞扬、土得掉渣、不失古朴优雅的和田——不仅仅在经济的意义,和田配得上一个词:繁荣。
刘拥从纷繁的和田意象里,选取胡杨作为表达主题。
胡杨是沙漠中的黄金树,是唯一走进沙漠最深处的大型植物。我经常想,孤独的胡杨,他在这沉寂火热、混沌迷蒙、而且也更加孤独的沙漠中——寻找什么呢?
胡杨就是胡杨,沙漠就是沙漠,但沙漠和胡杨加在一起,就是天堂。
刘拥的胡杨,是一个认真的童话。
他画的胡杨树干,质感像拉近细看的老人皮肤。崎岖、饱满、韧性、肉感,甚至还带点老人油、老人的气味,密密实实的纹路塞满了思维和记忆,被夸张扩大的表现面积,好像笔端有一个放大镜,热烈沉静的抒情笔触,一笔一笔使画面变厚,变得暖和,变得温度升高,变得有一些母性的包容和接纳,最终,那喷涌而出、叮当作响、映射着大漠阳光的一团团树叶,就像包围我们、淹没我们、哺育我们、永远享用不尽的长辈的爱,从画面流泄出来。
刘拥的画,就像和田的食物,是热性的,肉感的,厚实和奢华的。
理解了和田,再看刘拥这个和田人的油画,你会发现气韵相通、气质相投,团团火火,繁盛浪漫,尽情铺陈,好像一切都是过剩的,拥挤的,有多得容不下的柔情蜜意和繁文缛节。而他的胡杨的叶子,多像是从这些粗大的树干中喷出的礼花,金烂烂的伞状花序,粗大繁密一层层翻卷出来。
这样主观的结构和用意,使一棵树成了一个家,一棵树成了一个房子,一个我们忽然想起的曾经去过的地方——一个用苍老和青春、温热的肉感和浓烈的诗意、彻底的孤独和极致的繁华,搭建而成的大地之家。
胡杨,在许多时候,在许多文化人的心灵世界里,是父亲的形象,是英雄树,是不朽。但在刘拥笔下,胡杨更像老母亲的形象,雍容、包容、哺育,无原则的、磅礴的爱,庞大壮硕的身躯,无穷无尽的精力和细致繁琐的劳作——该怎么说呢,刘拥是把胡杨拟人化了,他把一种植物当成心灵的对话和倾述的对像。
刘拥的胡杨,很肉感,很浪漫。树的形状结构和主题用意,夸张着家、栖息、居住、乐园、依偎、拥抱、哺育、在树下睡一会儿的功能。也就是说,他在突出一种植物的灵异感,他在把胡杨神化,在鼓励对胡杨的崇拜——他的胡杨,好像可以让人进去,走进树里,走进这个童话的迷宫,就像河水流进戈壁、胡杨走进沙漠、老人走进麻扎,就像小毛驴的蹄子,愉快地交替插在绿洲柔软沙质的小路上。
胡杨其实是另一个和田。
刘拥也是另一颗胡杨。
我想起和田的烤包子和飘着药香味的茶。
想起林带饭馆里的农民饭。
想淡黄色的、外皮茸茸的无花果。
想起那些春风沉醉、尘埃弥漫的美妙时光。
隐匿的盛开,澄明的含混,陈旧的新鲜,古老的现代,矛盾、甜蜜、满足、优柔、华丽、古老、稚气……再加一点迷眼的风沙和缓慢,就到了和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