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无意上艺术网,点到一个叫纳吉米丁的油画家,就一直看到凌晨3点。画很震撼,仿佛烈日下暴晒的灵魂,有些荒漠中蒸腾的热气的扰动,刺眼——但边界模糊。这真是审美的沙尘暴呀!躲不开、又出不去,看不清、又想看。就这样陷在里面,不见天日。好作品就是这样,它甚至不是绘画,不能用来欣赏,只会被击中,被另一颗灵魂的电流击中。
之后,我又看了网页中有关纳吉木丁的访谈。纳吉木丁是新疆维族画家,出生知识家庭,上的汉校,西安美院毕业后随刘秉江老师学画,在新疆画院工作过一段时间,出国前已在画界崭露头角。但那时的新疆画界太保守。这种保守甚至主要是来自同行、来自小圈子、来自熟人,来自同行的借题发挥——他被当成了一个精神污染的小例子。这种事业上不如意,加上女儿学钢琴,一家就去了加拿大。
这样的例子我听了很多,一些优秀的好画家走了,好像有一种氛围,专门剔除有才华的人。这种氛围来自小圈子,来自同行。新疆这么大,这么多元,新疆人自我感觉很大气,但为什么专和有才华的人过不去呢?我们应该看不惯的东西有很多,但似乎特别看不惯有才华的人……真无奈,一种平庸氛围在郁结,甚至比我们生存的地域还要广大。
纳吉木丁的画,多是黑调子,这让一些画家不高兴,包括古元这样的名画家。但是,我印象中,一直到90年代初,你到南疆农村,路两旁袖手而立晒太阳的老汉——也不光是老汉吧,那感觉,主要是黑:从上到下,黑色的皮帽子、黑条绒的衣裤、黑鞋套,晒黑的木讷憨厚的面孔,就像个强光下的影子。你到农村的巴扎转一转,中老年男子,黑黑的一群。八十年代,乌鲁木齐的无业青年,一群群斜倚电线杆,或坐在马路边的栏杆上,嘴里葵花子壳纷飞,打望穿流不息的人群中比较招眼的姑娘,碰到俏丽洋气的,一阵口哨解闷。这些可爱淘气的“黑老鸹”,曾经是街头一景、城市记忆。
为什么大家对小姑娘、小媳妇的花头巾印象深刻,因为那是最鲜亮的地方。其次,就是一些流浪于麻扎、街巷和旷野的“阿希克”,迎风招展的“百衲衣”,不同颜色的布块,花花绿绿、特立独行,昭示内心火热的信仰和歌舞旋律。其实,在贫穷年代,有衣穿、能穿暖,就很好,色彩上不是太讲究,不知道灰黑蓝最好染、还是人群的适应性最强,供销社卖的布,灰黑蓝最多。这种情况,不独新疆,全国都一样。甚至不独那个年代,细想想,几乎又是历史上民众衣裳的基色。
南疆穷,现在三地州还是连片的贫困地区。今天,虽然衣服的色彩亮起来了,但最多的,还是黑色,特别是在冬秋,特别是老人,衣服基本灰黑为主。当然,衣服的料子,高级、讲究一些。其实,黑色本身没有问题,用点黑,有时还庄严、高贵、神秘呢——不是说女要俏、一身皂吗。
新疆人有苦中作乐、化解寂寞的性格。歌舞繁烈、饮酒吟诗,热情感性,爱扎堆、爱热闹,选色用色相当大胆,且偏爱纯色。
纳吉木丁的黑,是对记忆的概括,是对穷、对保守、对命运的概括,也带出些许的神秘、窘迫、扭曲,是一个长长的寂寞的梦,是一个长长的穷而单调的影子。
纳吉米丁移民加国较早,从访谈看,也并不如意,因忙碌生计,也很难专注于心爱的艺术。经常的创作时间,是异乡孤寂的夜晚,最多的模特,可能是镜中形影相吊的自己,以及他的夫人——同是画家的热西丹。也因此,他画的最多的,是自画像、是家人的形象、是对故乡的记忆。加国艺术的商业氛围,使他倔强的个性成为异数,而异国他乡的环境,又使他成为陌路者。他在那里同样无法燃烧的亮一点,他仍然是他灵魂的影子,是漂泊中的漂泊。我们看到,黑调子依然在这个发达的西方国家延续着、延续着,而且愈加变形、抽象和扭曲。
对西域干旱荒野里直射的强光,可以有很多理解。太强的光,也带来头脑昏花、带来失明般的黑。每一个在夏季的戈壁滩踽踽独行的旅人,都曾逼近这样的经验。在光线最强的帕米尔高原,紫外线把白种人体质的塔吉克人暴露的肌肤刺成得黑红色,皮肤白晳的幼童从幽暗清凉的石头房子出来,母亲的手掌,会习惯性地搭在小孩的额上遮光,似乎深怕强光刺坏孩子清澈的蓝眸。 纳吉米丁的用色上的黑,是西域强光的显影,是绿洲深处的古老记忆,是漂泊生活对记忆的再次做旧,好像停留在默片时代的黑白电影,亲切、忧伤而神秘。
我要问,甜美灿烂是画这块地方唯一的用色选择吗?思想和记忆的黑色素就无法沉淀在个性的画布上吗?人的悲悯、压抑、神秘、封闭、窘迫和盲目——必然是苍白无力吗?
噢!告诉我,欢愉的创造也可以有黑天鹅的孤单、不祥与高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