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许伟明
特约记者 张明睿 甘孜德格县报道
泽批的画室
麦宿区位于德格的南部,清澈湍急的麦宿河发源于景色优美的多瀑沟,最终汇入作为川藏天然边界的金沙江里。麦宿河沿途30多公里的河谷,分布着麦宿区几个乡,这一带也是绿色的生态走廊,明显异于德格其它地方的高原草甸风貌,粗壮的杉树总让人忘掉这里3000多米的海拔。
多数时候,麦宿地区像世外桃源一样的安静。中午和傍晚,古老的宗萨寺下边的佛学院放学了,成群的扎巴(小和尚)从佛学院里涌出,那是一天里最热闹的时候。
在距离宗萨寺不足2公里的地方,就是泽批的家。它沿着山势而建,最上面一层院落是画室。两幅巨大的唐卡像壁画一样占了一面墙,从地面延伸到屋顶,一名徒弟站在搭好的脚手架上耐心地画着。普通的唐卡是常见的卷轴尺寸,其他徒弟直接盘坐在画架前。当中还有一名女徒弟。
画室无比安静。徒弟们神情自然庄重,手握小排笔,一点点地为唐卡上色。颜色过渡的地方,由深到浅的控制依靠的竟是唾液,徒弟们就把笔尖探入嘴角,用唾液蘸湿笔尖——用唾液比用水能更好控制颜色的浓度。
用唾沫蘸笔尖其实是把口水挤到嘴角去。但一些新徒弟技巧不够熟练,有的还直接用舌头舔。虽然颜料都是天然物质的而非化学品,但有些颜料有轻微毒性,进入体内会腹痛。这时候他就让徒弟喝酸奶,将毒素排掉。
泽批是甘孜德格县的麦宿地区最出名的唐卡画师之一。50岁的他至今已画了30年,其间收了75个徒弟。大一点的徒弟们如今都自己带徒弟了。现在跟着他的徒弟有30多个。
泽批向来不拒绝学习的请求。众多徒弟中,有来自西藏、青海的,也有来自北京的。但求学者之间毕竟有资质和天赋的不同,如果资质不够好,泽批会告诉求学者要投入更多的年头,让他再认真考虑。
徒弟嘎玛桑珠正在为莲花生大士的巨幅唐卡上色,这幅画详细地描绘了莲花生大士一生中最重要的几个故事,需要画5个月才能完成。噶玛桑珠是麦宿区八邦乡人,初中毕业后就来此学画。“我也喜欢画画,就到这里对师父说我想学画画,他就拿了一幅他的画让我画一个,我画了一个给他看,他说可以留下。”
嘎玛桑珠21岁,已向泽批学了4年,现在他已能独立完成小幅唐卡的绘制。但至少得再过一年,他的独立作品才能在市场上出售。现在他主要是协助泽批完成作品,并获得工资。不错的收入也是嘎玛桑珠选择唐卡绘画的重要原因,“做这个工资还可以的”。
学徒们根据绘画经验技巧的不同,而获得不同的工资。像嘎玛桑珠这样的学了4年的徒弟,一般每月能拿6000元。这在当地是不错的。然而,唐卡所费的心力体力也是巨大的,一笔一画都是在极度的沉静中完成,从天明到日落的不息绘画,既挑战体力也挑战毅力。一个人一年最多能完成3幅唐卡,且每一幅的尺寸都是长不及2米的。
和徒弟们的合作形式往往是这样的:泽批拿到客户的订单,他先完成最基本和最重要的轮廓,在轮廓内标明红、绿、蓝等字样,徒弟们根据这些提示来填色。到最后,泽批再进行最精细的描金步骤等等。
对于徒弟们,泽批不收取学费,还包下三餐,提供绘画所用的颜料、丝绸等。一些老师对于自己的技艺会有所保留,仅限于传给家人或亲朋,但泽批很大方,对徒弟们知无不教。
一般来说,学5年后,学徒就能够独立完成绘画。对于这样的第一幅画,泽批通常会帮徒弟联系买家打开销路。但第二幅之后就得徒弟自己来卖了。对于徒弟的画作出售,泽批也不从中拿任何的提成。
徒弟们学成之后,有的出去挣了钱,没事又回来帮他们这儿做事。现在想要学的人是越来越多,泽批希望获得外界一些支持,他需要更大的画室,才能容纳更多的人。已经有一些人答应提供帮助,但泽批说,真正把帮助的承诺落实的人却没有。
大师和寺院
泽批在年幼时没有系统地学过绘画,但一直对绘画很感兴趣,在孩童放牛时,会在石头上画画。“人家放牛都回去了,我晚上才到家。”
成年后,为有一技之长,他决定去学画画。但因为家里生计艰难,所以遭到家人反对。他相信自己的绘画天赋所以一再坚持。姐姐有一幅唐卡,最后他就对照着画了一张。家人认为画得还可以,于是同意他去学画。
20岁那年,泽批来到位于麦宿河下游的八邦寺,欲拜师82岁的通拉泽翁为师。八邦寺是噶玛嘎孜画派的重镇,收藏着数量惊人的一万卷唐卡。通拉泽翁是嘎玛噶孜画派当代最享有盛名的高僧和唐卡大画师。
求学者很多,通拉泽翁大师让求学者们学习10-15天,再进行考核。对于没有天赋的人,大师会跟他直言,“你回去吧,去找其它的活路。”泽批担心自己无法通过,但大师最后跟他说,“你是会学的,一定能行”。
大师让泽批先不要学怎么涂颜料,而是先从基础的轮廓素描部分开始。那时大师共收了20几个徒弟,能获得大师的教诲非常难得,泽批于是勤学苦练,每天早上天微微亮到“能看到自己手影以后”,他就开始练习画各种轮廓。
3个月后,大师让泽批画一幅莲花生大士的轮廓,然后教泽批上色。大师把天空的颜色先涂了,把下边的留下,一边教泽批,泽批一边学一边画。这样的涂颜料上色阶段,持续了2个月。
“文革”期间,藏区的很多寺庙遭到破坏,唐卡也被宣布为“破四旧”的对象。从1983年开始,八邦寺和同处麦宿地区的宗萨寺都开始了重修工作。寺庙周围的百姓对于重修工作都须尽力,本地的泥瓦匠负责建房起屋,铁匠尝试铜铸佛像,泽批回到家乡,也被叫去协助完成宗萨寺的装饰画。
寺庙刚刚重建,以前的很多东西都被毁掉了,鼓、面具都需要涂颜料,壁画也要重新画。寺庙上让泽批在完成任务前,就不要急着回到通拉泽翁大师身边。泽批于是召了十几个人,自己边学边画,也边教别人怎么画轮廓、怎么涂颜料。
到第二年冬天,泽批才回到大师身边继续学习。但20多天后,大师要闭关修行,泽批又回到了家乡。之后,泽批再没机会向大师求教。几年后大师去世。前前后后,泽批只向通拉泽翁学习了7个多月。
通拉泽翁收了很多像泽批这样的民间徒弟,在麦宿一带的唐卡画师,年纪稍大的大多受过通拉泽翁的教导。
四川大学艺术学院教授康·格桑益希长期研究唐卡,并已经完成了对八邦卷唐卡的整理。他说,在过去,唐卡的传承包括寺庙传承和民间传承,寺庙传承是高僧大德的绘制,和僧侣间的传承。民间传承则包括师徒传承、家族传承、作坊传承。但唐卡传承的主流过去一直在寺庙。
民间画匠和寺庙大师之间存在明显的“文化底蕴的区别”。像通拉泽翁这样的大师,从小必须经历过严格的文化训练。在过去的寺庙传承中,“我们传统唐卡,必须有深厚的藏文化底蕴,修炼式的技艺,在绘画时没有任何杂念,用笔勾线就是纯粹的艺术了。”而且,“一幅唐卡,按照传统说法,要布谷鸟叫三次才能完成。”那意味着3年心血方能成就一幅唐卡。民间画匠往往没有如此深厚的文化底蕴和技艺,因此和大师间的存在着境界区别。
但“文革”期间,唐卡的寺庙传承中断。因此在改革开放后,唐卡的传承就出现了断层,民间画师于是填补了其间的空白。八邦寺是噶玛嘎孜画派的基地,通拉泽翁是该寺最后一个大画师。在1989年通拉泽翁去世后,寺庙传承也就断了。民间传承于是变成了当地唐卡传承的主流,至今如此。
民间传承得以壮大还有一个关键是寺庙的大规模重建。一个寺庙的重建,“那就是一个大学校,活生生的一个训练场合。”远在五世达赖喇嘛时期,建布达拉宫时就集中了全藏区最优秀的绘画师,布达拉宫建好了以后,他就把那些人全都留下来了,组成官办画院。
小寺院的修建不比布达拉宫,但一样培育画师。泽批在给宗萨寺画壁画时招的10个人,后来都成了他的徒弟和当地的首批民间唐卡画师。
噶玛嘎孜的青绿风
“传统唐卡最早从尼泊尔传来时是没背景的,很多佛像密密麻麻地排列,横排竖排都很规范。后来就在佛像间隙有一些花草的表现,那时候已经本土化了,从尼泊尔风格发展到西藏风格。”
再后来又出现了勉唐、泽钦、噶玛嘎孜三大主要画派。噶玛嘎孜画派俗称噶派,以川藏交界的德格和昌都为中心。
“尼泊尔唐卡全部是人物,一个挨一个。”康·格桑益希说,而在中国藏区则有信奉本教的传统,“本教是一种自然崇拜,相信万物有灵,就要表现自然风光。”和其它画派相比,噶派在这方面走得更远。
在泽批看来,西藏、青海玉树、西宁等的唐卡画法涂的颜色太深了,“很艳,就像画报一样”。而噶派就淡雅一点,清淡一点。噶派唐卡勾画精细,也更具有故事性。
泽批画室里的唐卡总会用到不少的青绿色,人物故事往往在青绿色山水前展开。噶派对青绿颜色敏感的原因,康·格桑益希认为不排除清代汉地青山绿水的山水画的影响,但本质上是因为唐卡本土化的需求,很可能是要为了表现藏区高山峡谷的颜色而加以借鉴。
噶派唐卡在佛像图案的背后往往由近及远地出现诸多的花朵、山峦、云彩,呈现极强的、类似汉地山水画的透视感。其它画派的唐卡,空间透视感就没这么鲜明了,而更显得扁平。
和这种透视感相关的是噶派对传统唐卡图案格局的打破。其它画派的佛像,都绝对的在正中间,且分成了从上到下的“三界”。然而噶派打破了“三界”、“五坛”等的固定构图。噶派显然更注重美术欣赏的功能了,很少把主要佛像放在正中间,而是偏左、偏右、偏上、偏下,这样使得噶派画法有了更多的空间用来表现主图背后的山水了。
“别的画派是固定的,这里好多个喇嘛,这里好多个喇嘛。”泽批拿出一本写满藏文的册子,“比如这本书描绘了一个大活佛,没有照片,要画他的唐卡没有形象可以参考。但书里已经说了,说左边要画什么,上面要画什么,下面画什么,中间画什么。”噶派的画布,除了中间的佛像的搭配不能改变外,佛像边的空间是可以发挥想象的世界,可以画山画水画鱼。噶派的风格总体上更在于追求一种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