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18至19世纪,法国的雕塑界可谓高手如林,其中罗丹(1840—1917)是无可争议的昆仑之巅。远承希腊,开示当代,导夫未来,是一位艺术长河中百川来汇而又流布久远的独一无二的人物。伟大的艺术来自伟大的人格,今试述焉如下。
罗丹在心底深处有“神”的观点,他不是任何教派的信徒,但他对宇宙本体的无穷奥秘心怀敬畏,在宇宙之前他深感自己的渺小和微不足道。宇宙之中没有实体的上帝,但有的是无可穷尽的、人类永远无法解释的睿智。从名山大川至露珠小草都与罗丹同体。这一点认识,罗丹和中国2300年前的庄周 “齐一说”不谋而合,和1000年前中国大哲程颢、程颐的 “天人本无二,何必言合”,以及500年前的大哲王阳明的“与万物为一”思想如出一辙。
正如900年前的朱熹所说:“没有天地之前,总还有一个理。”“理”是造成天地万物、日月星辰的终极根据。笛卡尔的上帝,不是实体,他的学生斯宾诺莎讲:“吾师之上帝是经过吾师改造的理念。”卢梭严肃地讲:“我相信上帝,我崇拜上帝,我跪在他的脚下。”其实卢梭的上帝就如同中国的“自然”,那是他寂静乡居时,仰望星空,驰骋遐思的产物。
罗丹说:“我的意思以为宗教并不是一个教徒喃喃诵经的那回事。这是世间一切不可解而又不能解的情操。”
罗丹把对大千世界的猜测、憧憬、智和爱的向往,以为是妙不可言的羽化而登仙的境界。他不胜感动地说:“在这种意义下,我是信教的。”
这种内心的感动,使罗丹纯洁的心灵高翔于世俗的泥淖之上,他可以凭虚驭风摆脱艺术上的循规蹈矩,奔逸绝尘。
罗丹力图将他内心的苦闷化解为乐天知命的人生,这苦闷已在他雕塑的每一根肌肉的表情上展现,让雕塑诉说是罗丹的绝技。那是罗丹对人世充满了东方佛教的大悲怀,宛如佛告诉人们,来到世间便是来到无边的苦海。但佛希望人们消除烦恼,得大自在,人们在欣赏罗丹的雕塑时一定会有一种感觉,这痛苦已然过去,比自己独坐孤室被痛苦所缠的情境,无异于大解脱。
罗丹唤醒人类心灵所固有的善,这是与生俱来的。当一个人善的时候,他一定真诚。如果人类一旦失去“诚”,世上一切皆无。中国大哲先师孔子之孙孔伋讲“诚外无物”,而罗丹的艺术,则表现出他毫无保留的、竭诚尽忠地展现他内心之“真”。
自然万有,它们顺适自然,它们更无机心,因而自然是绝无伪态的。2300年前柏拉图以为“自然万有是永恒理念(宇宙本体决无偏私的真理)的摹品,而艺术则是摹品的摹品”。这段话将是一条艺术的不二法则。罗丹的所有关于艺术的理论第一的信条即是如此。他说任何自然景色中之最强烈的“真实性”,是构成事物特性之源,一切都无可隐遁,“因为在他中正坦白的视察之下,一切隐秘无从逃遁。”
这里,罗丹有一种对大自然无限虔诚的敬畏之心,他说:“总之,我完全服从自然,从没想设法去支配自然,我唯一的野心,就是对于自然的卑顺忠实。”在罗丹这真诚质朴的语言面前,一切的狂肆之言和傲慢之态都立刻显得实质上的猥琐和卑微。当然罗丹所讲的自然,包含着内心对自然的透彻理解,他以为这时的内心也正是自然的一部分。1500年前,中国南朝伟大的文论家刘勰在他的《文心雕龙》之中有名言曰“思理为妙,神与物游”“物色之动,心亦摇焉”“目既往还,心亦吐纳”,这种以自然为本的心物互动,正是古往今来一切艺术大师走向成功的康庄大道。罗丹认为美的极致只可能是自然:“天下没有方法可以使自然变得更美。”难道以为一池残荷不如碧叶连天的夏塘更美吗?其实大自然生发存亡的所有过程都是天地熔炉的“合目的性”,而人类往往自作聪明,以为自然改造之后才美。层峦叠翠的境域中,建造一个红色刺目的亭子,还自以为“万绿丛中一点红”呢,这不过是酸腐诗人的手眼,不会为艺术大师们所一顾。中国古代文人画家往往自称 “江山如画”,其实能做到“画如江山”,已属不易。
罗丹决不容忍艺术上的丑恶:“艺术认为丑的,是假的、造作的、不求表情的、只图悦目的、强作轻佻、充为贵侈、作欢容而无中心之喜悦、装腔作势、或胁肩谄笑、或高视阔步、却无真情,徒具外表,总之,一切欺诓,都是丑恶。”
然而罗丹的宽厚博大之心,总倾向于对辛酸的悲剧(其中甚至包含朋友的欺诈行为)的原谅,这与上述对丑恶的憎恨似有矛盾,其实罗丹的伟大正在于此。他有着一颗常人不及的“佛心”,我们记得印度的《妙法莲花经》中曾提及如来佛便是一片覆之弥广的流云,它祥霖博施,无一不及,无论树木花草、罂粟之果;无论善良禽兽、毒蛇虺魊。能原谅敌人,就近乎十字架上的耶稣和相信“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释迦。卑鄙是坏事的本性,而怜悯卑鄙,则更需格高境大。
罗丹的《地狱之门》正是他博赡学养、宽大胸怀、恻隐之心的至崇至高的杰作。倘不是低劣的行政长官的干预,这或者会是人类美术史上一件无与伦比的杰作。
这座包含了100多组雕塑的宏阔巨构,今天我们只能看到简略的初稿和几尊雕塑的成品,坐落于比隆庐花园内的《三个人影》是立于《地狱之门》顶端的组雕,三个精疲力竭、摇摇欲坠的行尸,人们会想到他们悲苦的生平,其间定有种种行止上的劣迹,然而当他们三人头部几乎相碰以支撑身体时,观众心头同时会喟然兴叹,地狱之门正向他们张开,那里有食肉的饕餮,恶毒的凶焰的火舌,观众的憎恨转向了同情。与此组左侧立像类似的是罗丹10年前(1880年)所作之亚当雕塑立像,头夸张向左肩倒去,失乐园后,人间等待他的是何等的困苦痛楚,不言而喻。罗丹想告诉观众的是与释迦相同的人世间是无边无岸的苦海。《思想者》这一伟雕原来是《地狱之门》组雕中最引人注目的一件,它搁置在《地狱之门》上格的中央。思想者有着古希腊法尔内塞大力神雄强的肌肉,而当这巨人陷入深思的时候,那就走向了永恒的沉静。这是永远无法想透的人生、宇宙的大问题,宛若一个大问号。他的肌肉会在冥思苦想中消损,然后形销骨立。思想在升腾,骨肉在朽烂,这不啻是人类所有思想家的缩影。
在《地狱之门》中有一组《乌果林和子孙们》可能在描写人性的矛盾上达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囚于禁塔中的暴君乌果林在饥饿中匍匐于子孙身上,兽性的饥饿和人性的不忍在激烈地斗争,乌果林浑身肌肉的表情是战栗的。当然按中国古哲王阳明的“知行合一”说,乌果林一动食子之念,便是食子之始,知与行不会有稍纵分离,因此当乌果林动食子孙之念的瞬间,他便应被打入万劫不复的地狱。但是凭罗丹的恻隐之心,他并没有表现乌果林极致的残忍,人性中人与兽的矛盾使他坠入痛苦之深渊,其惊心动魄的程度超越了但丁《神曲》中的描写和卡尔波对同一题材的塑造。卡尔波的《乌果林和子孙们》中乌果林似乎正咬噬自己的中指并不意味着人性和兽性的矛盾。在罗丹《地狱之门》中还有《吻》这一不朽名作,激情中有沉思,所有真正相爱过的人都或许有过同样的体验,那是好景不长、人生难再的无可名状的惆怅。爱到深时便是悲,这是悲喜孪生的生命法则。在地狱之门中有这样一对情侣,简直是罗丹的神来之笔。
罗丹不似他的前辈吕德热衷于英雄主义的描写,即使在罗丹唯一的描写英雄从容就戮的《加莱市民》中,表现内心的视死如归是罗丹的唯一追逐,动作迟缓而坚定不屈,使观众更生敬佩之情。
在法国,与罗丹差不多前后的雕塑大师有卡尔波、乌东、巴里、达卢。有的还是罗丹童年时,已伟然巨匠的吕德、沙瓦纳,而略后于罗丹的马纳尔,则为罗丹所激赏。更遥远的则有16世纪的古戎。所有这些大师,都无疑足标美术史而名垂千古,然而失之毫厘之间,他们就瞠乎罗丹之后。艺术上的微妙法门最重要,我很难仔细说出我对先贤轩轾甲乙之评,仅仅因为我看罗丹的雕刻,内心不是感动而是悸动,不是暗自神伤,而是怆然泣下。
我们将罗丹放到更遥远的历史长河中看一下他的地位。罗丹曾说“如果我敢说起我自己,那么,我的一生,是在雕塑上的两大倾向——菲狄阿斯与米开朗基罗中间彷徨着”,在谦卑中包含了罗丹的当仁不让的自信。菲狄阿斯是罗丹心目中的神祇,相隔2400年,与之为异代知己。罗丹说:“当我说出这个名字,我不禁想起全部的希腊雕刻,菲狄阿斯的天才便是其中的最高最美的表白。我信任大师的评价是超越所有辞典解释的,此无它,因为这是苍天赋予大师的无上权利。”那么,罗丹是如何评价米开朗基罗的呢?他说:“米开朗基罗是不会有错误的!应该要懂得他。我便用功研究,终于明白了。”
古希腊的雕塑性格近乎太阳神阿波罗,公允、和平、理智达于至极至美之境。被罗丹誉为“神品中的神品”的米罗岛的维纳斯可为代表,而菲狄阿斯《戴头盔的人》和波利克里托斯《年轻的运动员》则无疑是她200年前的不朽前驱。然而到了米开朗基罗,他则无法扼制自己风格的突显,从而与古希腊的平静、中和之气分庭抗礼。米氏的雕塑永远表现出肉体与意志的挣扎,肌肉在表层的突显还在其次,重要的是肌肉内部由于力量迸发出的苦痛。当耶稣躺在圣母怀中的时候,那肌肉的松弛宛若地震后沙石岩浆的平静。
“彷徨”二字形象地解读了罗丹的风格,平静、中和时,如名作《思》则倾向古希腊;而激烈感奋时如《亚当》、《乌果林与子孙们》则倾向米开朗基罗,只是古希腊的和米开朗基罗的在两方面都较罗丹为内敛,究其缘由,罗丹的雕刻的瞬间是过程之中,而不似希腊和米氏为运动中的瞬息停顿。
宅心仁厚的罗丹,有看巨人的心魄和圣者的祥和,他对来自愚昧卑佞之徒的在艺术上的诋毁和攻击,只当耳边之风,报以同情的微笑。在他的作品中透露出的消息:“在人类中最注意的,似乎是囚于肉体中的灵魂的莫名的烦恼……向着幻梦超越飞扬。”这也许正是罗丹的艺术飞向永恒的原因。在这一点上,罗丹与中世纪的大师用悲愁的情怀拥抱人生,可谓殊途同归。艺术不是无源之水、不是无本之木,它的根须来自远古、上古、中世纪,艺术不像思想家那样决绝,相互间那样冰炭不容。
罗丹对法兰西民族的爱、国家的爱和精神的爱,最终的指向是对整个人类的爱。在罗丹那里没有被蔑视的微贱的心灵,他们和一切高贵的,博雅的心灵同在。正如17世纪伟大的理性主义之父笛卡尔所视,为天在创造生命的时候,将世界都整个烙印于他们的心灵;也如中国的大哲王阳明所说:街肆所有的人看到他是圣人,而王阳明看到这芸芸众生也皆是圣人。
罗丹以他的睿智,看出菲狄阿斯是包容全人类的梦境的空前绝后的天才,是不可逾越的。2500年对宇宙而言不过是瞬息,后之来者不一定超越前者,因为在艺术上只有一条永恒不变的真理:衡量艺术的标准只有好和坏,而不是古和今,不是旧和新。
罗丹以为伦勃朗的深沉而浓郁的色彩背景中有一种无比自由的境界,包藏着大师“最深的神秘”。当人们将罗丹与伦勃朗比较之时,罗丹谦逊地说:“把我与伦勃朗相比,真是大不敬,与伦勃朗这艺术上的巨匠相比,你想怎么配?我们不能以任何人和他相比。”印度诗圣泰戈尔有云:“当一个人大为谦卑的时候,就是他接近伟大的时候。”唯大谦卑,有真伟大,此其验矣。
17、18、19世纪法国的雕塑大师们,以他们不朽的作品为整个时代留下了不朽的标志,它们已然是法兰西和全人类共同的遗产,它标示的不只是虚幻的精神,而是人类未来共缔大同世界的巨大力量。人们会永远记住罗丹的《地狱之门》、吕德的《战歌》、乌东的《服尔德》。
公元前3世纪中国伟大的诗人屈原曾在《离骚》中有云:“驷玉虬以乘鷖兮,溘埃风余上征。”人类在21世纪必须从一切卑琐的,深为罗丹痛恨的虚荣和欲望中解脱,从而获得真正的精神家园和人们所遗忘的真理。
明年即是中法两个伟大的东西方文化大国建交50周年,半个世纪以来,人类总体而言乏善可陈,然而往者不谏,来者可追,我坚信中法两国文化的交融将为未来的世界树立光辉的榜样,我深深祈祷人类的未来:再不见战争的硝烟和残垣颓壁,而是艺术的鲜花和太平天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