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9月至11月,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举办“社会雕塑:博伊斯在中国”的展览,展品包括近400件博伊斯的手稿、照片、明信片、签名胶印唱片、报纸等,以及关于博伊斯的影像和装置作品。大多数展品来自德国人马歇尔·博格的收藏,展览之后,这些作品将被民营的“昊美术馆”收藏,永久留在中国。
中国与博伊斯的约会
关于博伊斯与中国的这次“约会”,许多人寄予厚望。展览之前,有人预言:这次展览将会在中国掀起博伊斯的热潮——这一句不是梦话就是笑话。虽然博伊斯被西方的许多人认为是20世纪最伟大的艺术家之一,博伊斯与达·芬奇、安迪·沃霍尔、杜尚等伟大艺术家一样都是西方艺术的符号。但是对于一般公众而言,我们与博伊斯之间永远隔着一堵沉重冰冷的柏林墙。甚至对于中国当代艺术的圈内人来说,如果不了解20世纪的德国历史、西方历史,要很好地理解博伊斯也不容易。博伊斯永远属于小众,无论现在还是将来,中国都不会有“博伊斯热潮”。
展览之后,有人追问:当代中国能不能出现博伊斯。我们知道,博伊斯不但反商业、反大众流行文化、反学院派,并且反体制。对他的崇拜是一回事,追随他的脚步又是另外一回事。
尽管作品晦涩难解,尽管“社会雕塑”难以追随,但是作为西方当代艺术的重要代表人物,博伊斯依然值得我们尝试去了解。也许我们不必羞愧于自己难以了解他,因为博伊斯自己就反对理性主义,他的作品语言有时有意地颠三倒四、模糊不清,根本不打算让人理性地分析。我们也不必羞愧于难以追随博伊斯那颗勇敢的心去反对一切,因为博伊斯的价值不在于破坏与反对,而是创新与构建。我们至少可以尝试在中国当代艺术的语境中构建出一个新世界。
是大师还是骗子?
作为20世纪的艺术大师,博伊斯的作品刊登在欧美的许多中学、大学教科书上,他是许多艺术家和艺术爱好者的偶像,但是并不意味着他能够获得所有人的认同。一直以来,西方艺术界也有不少人质疑他,批评家说他的“艺术乌托邦”有集权主义的倾向,有人说他是个骗子,伪造战争时受伤获救的经历,他的老师说他是一个十足的疯子……
德国绘画大师里希特与博伊斯年轻时是经常混在一起好伙伴,后来两人分道扬镳,里希特公开批评博伊斯“把艺术当成社会机制的观念”是“绝对愚蠢”,批评他的艺术“半真半假,差不多是个骗子”。“他非常危险,因为他有那种迷惑人的能力,很令人诧异,他还有那么多断言,伪造,做那么古老的东西,去诈取……这就是为什么我疏远他,当我在一个派对上碰见他时,如果他在那个角落,那我肯定在另一个。”
大师常常面临两种困境,一种是不被理解的孤独,一种是盛名之下遭遇的误读。博伊斯到底是大师还是骗子?在了解他的生平与思想之后,每个人都可以做出自己的判断。
1921年,约瑟夫·博伊斯出生在德国小城克雷菲尔德。1930年,博伊斯随父母搬到林登。少年博伊斯曾经逃学,跟随一个马戏团流浪演出,还进过一家植物油脂厂打工。马戏团的动物和油脂厂的油脂给博伊斯的心灵留下深刻烙印,后来成为博伊斯的作品中最常用的元素。
1940年,19岁的博伊斯应征入伍,成为德国空军的一员参加了二战。他被分派在欧洲战区,青年博伊斯的狂热很快就被战争的残酷消磨殆尽。三年后他驾驶的飞机在轰炸苏联的防空基地时被击落,舱内的战友当场丧命,博伊斯的颅骨、肋骨和四肢全部折断,幸运地被当地的鞑靼人救了回来,并靠动物油脂、奶制品和毛毯恢复了健康。博伊斯终身不忘重伤期间给予他温暖的油脂和毛毯,这两件东西后来也成为博伊斯作品中的常见元素。
退役后博伊斯重新进入大学读书。他从小有收集植物和动物的爱好,最初选的是生物学,后来进入杜塞尔多夫国立艺术学院学习雕塑。在杜塞尔多夫美术学院时,博伊斯跟随一位传统学院派的老师。博伊斯眼中的这位老师仿佛是在教授科学而不是艺术,他渴望艺术的革新而不是对自然主义的乏味复制。后来他又换了另一位教授,而这位教授认为博伊斯的思想太疯狂,是一个十足的疯子。这时的博伊斯认识到:如果我们运用已有的智慧,譬如佛教或道家、东方智慧或者中世纪的观念,去创造人类之间的精神力量,那并不能解决现有的问题。博伊斯开始思考自己的认识论。1952年,是他的艺术观的一个转折点,他说:“转折点就是打倒一切。”
博伊斯大学毕业后找不到工作,屋漏偏逢连夜雨,未婚妻也解除了和他的婚约,接踵的打击令他一蹶不振并打算自杀。这时,他的知音和藏家凡·格林腾兄弟帮他举办了一些小规模的展览,后来又把精神濒临崩溃的博伊斯送到乡下的农场休养。在农场生活工作了两年之后,他逐渐恢复了生活的信心,1959年与艾娃·汪姆芭结婚并生下一对儿女。
1961年,“复出”艺术圈的博伊斯被母校聘为教授,并确立了自己的艺术观,但很快他就受不了学院僵化的制度。1967年,博伊斯建立了德国学生党,他想通过一个组织来表达自己的观念:生态环保、文化的自由、法律的平等和经济的友爱互助、消除东方(共产主义)和西方(资本主义)之间的敌对态度,建立一个统一但非中心化的欧洲,等等。在博伊斯看来,艺术、教育改革、民主、环保、和平、政治这些主题都是他的艺术作品,都是他的“社会雕塑”。博伊斯说:“去构建一种社会秩序,就像构铸一件雕塑作品,这就是我的使命、艺术的使命。”
1972年,博伊斯与几十名申请入学失败的学生,一起占领了杜塞多夫艺术学院教务处,他要求学院悉数录取这些人和另外125名申请者,以实现“平等教育”的主张。北莱茵威斯特法伦州的艺术与研究部长,以违反合同和破坏学校纪律为由把他解聘,并让警察把他逐出学校。面对学院的解聘,博伊斯宣称决不屈服,他说国家是一只猛兽,必须对它进行抵抗,而他的艺术使命就是摧毁国家这只猛兽。在国际社会和在学生的声援下,博伊斯向法院提出了控诉。1973年2月博伊斯胜诉,满面笑容的胜利者博伊斯乘坐着一艘独木舟,越过莱茵河光荣返回学校。
这时的博伊斯已经享有世界级的声誉,“解聘事件”丝毫无损于他的艺术地位,反而让他声名日隆。在这一事件之后,博伊斯的政治立场越来越激进。从70年代开始到80年代,博伊斯创建许多政治与教育组织,包括“政治公共关系办公室”、“公民投票直接民主组织”、“自由国际大学(FIU)”、“自由国际大学创造力和跨学科研究促进会”,后来还成为德国“绿党”的创建者之一。同时博伊斯经常上电视辩论节目、参加游行示威等各种各样的运动。
博伊斯的行为与思想完全超越了在他之前的所有艺术家,以前没有一位艺术家如此狂热地投入到政治、教育、环保、文化等主题的工作中,而博伊斯认为这些都是他的艺术,都是他的“社会雕塑”,他希望通过行动来反省、批判,最终构建一个艺术的乌托邦,取代现有的文化体制、教育体制和资本主义经济体制。
1982年,博伊斯打算花5年的时间完成一件“7000棵橡树”的作品,这件作品最终未能完成,1986年,博伊斯因病逝世。博伊斯开创了一个新时代,改变了艺术史的方向,但是他的“社会雕塑”却没有如其所愿在政治、经济、教育、和平等方面产生影响。
无论大师还是庸匠,任何一个艺术家都离不开时代的影响。博伊斯的童年时期,德国作为一战的战败国,面临着割地赔款和经济危机,德国人民充满失败的耻辱感。博伊斯青年时代,作为侵略者在二战中受重伤,后又成为战俘,经历了从狂热到幻灭的心理转折。博伊斯的后半生,被迫面对二战失败的迷茫、冷战的阴影以及祖国分裂的痛苦。德国和日耳曼民族的阴暗面,始终笼罩着博伊斯的一生。
德国人一向充满“理性”,但是这种“理性”却在20世纪中叶一再惨败,因此,博伊斯希望用“巫术”来反对日耳曼民族的理性。他一生面对着千疮百孔的祖国,自然认为现有的文化已经衰败,现有的体制已经落后,他希望从艺术中寻找到精神出路,希望用艺术来构建自己的乌托邦。
作品解读与意义:乌托邦与桃花源
理想世界有两种,一种是桃花源,一种是乌托邦。中国的艺术家喜欢桃花源,博伊斯则希望构建乌托邦。桃花源意味着消极、躲避、偏安,外面的红尘浊世、兵荒马乱,统统与我无干,中国的艺术家喜欢沉迷于个人的精神世界中,用诗书画营造一个世外桃花源。而乌托邦则意味着艺术家需要打破旧世界的秩序,需要自己去抗争、创新、构建一个新世界。
20世纪中后期,从安迪·沃霍尔到杰克逊·波洛克,从达达到波普,艺术家们高举破坏的口号,反对传统的艺术,反对“艺术高于生活”的传统观念。如果说他们是在破坏,那么博伊斯就是在破坏的基础上试图进行构建。博伊斯认为生活与艺术是不可分离的,整个社会就是一件艺术品。他试图“雕塑社会”,试图改变社会与历史的进程。博伊斯的种种行动与主张:艺术、教育改革、民主、环保或和平,无论哪一个主题,博伊斯的作品都反复涉及一种意图,即以艺术来拯救人类精神和重建一个乌托邦。
博伊斯的行为艺术与装置作品,没有丝毫传统艺术的“美”。博伊斯说:“审美两个字对我来说是不存在的,我无法用学院派的审美观念在我的艺术中,我认为人类就是审美,审美就是人类本身。”
他的作品不但“不美”,而且意义晦涩,难以解读。一来是因为博伊斯的艺术观的基础是普通人极少涉足的“人智学”,二来是因为博伊斯声称在艺术中运用了“巫术”,他反对理性主义,因此使用“巫术”让他的艺术语言变得晦涩难解。
博伊斯曾经说过:“在我死后,我希望人们会说:‘博伊斯理解历史形势,他改变了历史的进展’,我希望朝着一个正确的方向迈进。”——博伊斯关于政治的预言与干预绝大多数已经落空,但是关于艺术的期待已经成真,他以及他的追随者的确改变了艺术史的方向与进程。
这是博伊斯最著名的行为艺术。1965年,他在画廊的一个封闭的房间里向观众演绎了“如何向一只死兔子解释绘画”:在窗外兴奋的众人的围观下,房间里的博伊斯在头上涂满蜂蜜,面上覆盖着金箔,就像一个作法的“巫师”。
他怀里抱着一只死去的野兔,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不时抚摸野兔,口中喃喃自语。然后抱着野兔靠近墙上的绘画,仿佛在向野兔解释那些绘画。最后,房间的门打开,观众进入,博伊斯依然抱着野兔,漠然地看着观众鱼贯而入。
这次著名的行为艺术,被认为是博伊斯对“艺术是什么”的最高阐释。每一样道具都有象征意义。他右脚的钢制鞋底象征客观世界的规律,而左脚包裹的毛毡代表精神世界的温暖。
博伊斯头涂蜂蜜怀抱死野兔,寓意着他与天神、动物和大地连结为一体。蜂蜜也是重要的象征物,蜜蜂是勤劳与和平的象征。蜜蜂筑巢和制造蜂蜜的过程,就是一个雕塑的过程,这可以视为博伊斯的“雕塑理论”和“社会雕塑”的出发点。同时,蜂蜡与蜂蜜具有温暖和能量的象征,蜂群则是社会结构的象征。
按照博伊斯自己对作品的阐释,他借用动物来表达人类的局限性,他说:“即使是已经死了的动物也比带着固执理性的人更有力量。”
1963年,博伊斯在一张木椅子上堆叠了一块三角形的油脂,这就是他的著名装置作品《油脂椅子》,代表着博伊斯希望构建的一个温暖的精神世界。油脂隐喻的温暖与能量,椅子象征的人和躯体,两者结合在一起,使观者产生解剖学、心理现象等联想,触摸人类温暖的体验。
油脂是博伊斯最常用的艺术元素。博伊斯说:“这种材料的可塑性以及其对温度变化的反应特别令我喜爱。这种可塑性具有心理上的影响力——人们本能地感觉到它与内心的过程以及感情有关系。”
作品中的油脂,会随着时间和温度的变化而变化,油脂还寓意着无穷的能量。博伊斯说:“这象征着死亡与再生,以及怜悯的可能。”
1974年,博伊斯从德国乘飞机去纽约,实施他的行为艺术《我喜欢美国,美国也喜欢我》。他下了飞机之后,把自己包裹进一张毛毡中,让人抬上一辆救护车,运送到兰尼·布洛克画廊。在画廊的房间里,他和一只北美狼度过了三天,狼一开始表现出侵略性,撕扯着博伊斯身上的毛毡,最后两者逐渐友好相处。每天会有人送来50份《华尔街日报》,那只狼在报纸上撒尿并撕碎报纸。
北美狼是印第安人的图腾,而在掠夺印第安人土地的白人侵略者眼中却是凶恶的野兽。博伊斯的这次行为艺术寓意着人与自然的交流,同时他还将这次行为艺术视为对北美白人犯下的罪行的救赎和弥补。
在“与狼共舞”的三天里,他身上始终包裹着一张毛毡。毛毡,是博伊斯除了油脂之外,另一种最重要的艺术元素。毛毡与油脂,从60年代初起,几乎出现在他的每一件作品中,成为他的艺术作品的最重要的元素之一。他本人在公开场合总是头戴毛毡帽子,毛毡帽就是博伊斯的标志。博伊斯说:“毛毡是一种天然的材料,它可以伸缩,做成各种形状。它具有隔冷隔声的保护作用,象征着人类命运的拯救。”
在博伊斯的观念里,树是智慧与生命的象征,树也是能量的的源泉。1982年,第七届卡塞尔文献展为博伊斯提供场地,举办了他的“7000棵橡树计划”的开幕式。他在佛里德里希广场种下第一棵橡树,这件作品计划用5年亲手种下7000棵橡树,每棵树旁安放一块玄武岩柱,目的是重新绿化德国的工业区,宣传他的“绿党”的环保思想。但是直到1986年博伊斯患病离世,他终究没有完成这件作品。但是后来人继续着他的“行为”,直到1987年种下了第7000棵橡树。
博伊斯说:“这个计划是一个对于所有摧残生活和自然的力量发出警告的行动”。这件作品如博伊斯的许多作品一样,强调人与自然的交流。并且植树的绿化过程是人们的自发行为,取代了市政管理范畴内的“绿化”,这也是博伊斯的“社会雕塑”的一部分,也是博伊斯“人人都是艺术家”的主张的体现。
廖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