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红对日常中各式各样的人感兴趣,常在网上搜照片,关键词包括:行人、路人、排队、舞女、杂技演员、犯罪嫌疑人……看到场景有意思的就保存下来,渐渐地建立了一个庞大的素材库。过去,画家通常用拍照或者现场写生的办法。“我不可能拍到生活中所有的事件、场景、人物,只能通过网络搜索,以前,这些别人拍的照片,我不可能看到,现在这些图片成了公共资源,是生活的一部分。”
一次坐飞机,喻红坐在机舱前端,夕阳西下,大地开始慢慢变黑,而云彩两端却无比灿烂。“这种空间感特别有意思,只有在飞机上才能看到,我一直想画这个壮丽景象,但如果画成风景画,它也就是一个风景画,我就想把它怎么跟现实结合在一起。”
2012年开始,她把天上的云彩和照片里的人嫁接在一起,大半年后,画成《云端》。云在喻红的画里不是第一次出现,但在《云端》里,它不再虚无缥缈,而是结实、有冲击力,“就像一座山撞过来一样,像是那种核爆炸的云雾,就像世界末日。”
《云端》长18米,分为六联,是喻红画过最大的一张画。画的还是“现实生活中我们常看到的场景”,但集中表现“争斗、性、犯罪、束缚”等元素。
几组人物,出现在不同场景,面貌各异,彼此也没关系,全是生活“最普遍的情景”。画面最左边,一群人垂头蹲在地上,“这些人有可能犯了罪,但你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罪犯,他是一种被束缚、被控制的状态。”右边,七个婴儿被包裹在襁褓中,“是一种社会生活、成人生活的痕迹”。
最右端是两个被悬吊在云层之下的杂技少年。喻红大学刚毕业,就去杂技团拍过杂技演员。“杂技演员很特殊,从小练基本功,训练很残酷,要把人弯得很柔软,还有各种危险动作,就像人生一样,每个人都在努力改变自己,让自己变得好像跟以前不同。”
1990年代喻红就画了《走钢丝》。到了《云端》,杂技少年穿着平常的服装,神情既茫然又饱受折磨,甚至看不出是在做杂技训练。
喻红有意让人物从真实状态里抽离出来。“我画的是生活常态,而不是具体这些人在某个地方干了一件具体的事,生活常态就是这样:每个人都自己在生活,做些莫名其妙的事。”
从最早的《目击成长》、《她》到《云端》,喻红表达的都是她一贯的主题:“人到底要干什么?”她自问自答:“人基本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只是在那活着。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1990年代初,二十岁出头的喻红开始对宗教绘画发生兴趣,因为“宗教绘画也是讨论人生最基本的问题”,而“它的神性里是有人性的”。此后,喻红画的都是世俗的日常生活和其中的人,从来没画过神,“不知道神是什么样子”。
2007年,喻红画《天梯》,开始借宗教绘画的样式,画现实生活。2012年《云端》开始深入人的内心,但它对终极问题的关切和对人境遇的悲悯,让它仍带有强烈的宗教感。
神长什么样子
记者:你最早开始对宗教绘画感兴趣是什么时候?
喻红:二十多岁去德国看了很多木版绘画、木雕,在德国的教堂和美术馆里有很多这种东西。但那时候仅仅是喜欢,也不知道怎么去用这些语言表达,这需要时间、阅历,能够找到一种办法来跟他们这些作品对话。
以前在国内学习艺术史,总讲中世纪是个黑暗年代,什么都没留下。其实中世纪一千年历史,里头很多非常优秀的东西,只有你看到原作才能体会,它是通过一种非常境遇的方式讲宗教故事,表达非常强烈的作者个人愿望、个人造型的力度,非常好。
内容其实都是圣母子,就像《最后的晚餐》成千上万的人画过。故事就那些故事,但通过具体的造型、人物关系,他们会用很个人的,对形、对空间、对节奏的把握来表达个人愿望。
记者:1998年去埃及的时候,对宗教绘画又有新的认识?
喻红:埃及很多宗教绘画很有意思,但埃及本身文化非常厚,宗教也特殊,到现在基本都失传了。埃及金字塔、神庙里的一些浮雕、壁画,跟他们现在的生活没有关系。我也去过墨西哥看玛雅人的建筑、石刻,也去过柬埔寨吴哥窟、印度,他们从不同地域去理解世界、理解神、理解人生最基本的问题,非常有意思。
他们画的很多是冥界,关心人死后跟天上的关系。经常画一些人站在地上、船上,有个很大的人弯着腰,像天空一样笼罩着。这有他们的宇宙观作支撑,但从绘画本身来讲,其实是特别超乎想象的:我们如何看天、看天神,如何在绘画中表现。
记者:你2007年去敦煌看到的宗教绘画,跟在西方看到的有区别吗?
喻红:西方基本上是基督教绘画,在敦煌是早期佛教的绘画,从内容、结构,包括材质都完全不一样。共同的是宗教绘画的整体环境,是跟信众对话的。比如在敦煌,你根本不用进洞窟,一看到戈壁上的岩壁,上面凿了那么多洞,已经被环境所折服了。
西方和东方一样,宗教故事就那些,大家耳熟能详。但每个时代的艺术家,都在巨大的限制中找办法阐释个人态度。这不像现在你想画什么就画什么,那时代就这几个题材,你想画还要赞助人先审核。这么多限制,依然有那么出色的艺术家,非常了不起。
我在学习艺术史的时候,最初没看过原作,等后来去现场,看的还是书上那些,只是距离更近、更有质感。而且实地看,它们不是割裂的一张画或一个雕塑,而是整体的一个氛围。
记者:局部跟整体有什么区别?
喻红:局部是被人为割裂的东西,看整体,你离作品还有很多公里,就已经进入那个场合。比如你去某个道教道场,可能在那之前已经进了一个山,有盘山路,有流水,其实你已经在做准备,直到进入那个空间。
人能有些妄想也挺好
记者:你有没有哪一个时刻想过做点别的,不光是绘画?
喻红:我做的基本都跟绘画有关,别的大概能力不够。我也试过装置。比如《目击成长》,我把它印在衣服上,整个挂起来,成三维的,人可以在里面走。但那只是一个作品,我还是更善于绘画。
记者:你说现在的人失去了反复观看的经验,我们真需要这种经验吗?
喻红:我想是有的,但现在社会节奏太快,新鲜事物冲击大,很难静下心来长时间看。但这种习惯是人与生俱来的,人愿意看一个可以反复阅读的东西。人不喜欢在一个什么都没有的环境里。比如你看一面白墙,哪怕上面只有一个图钉、一只苍蝇,你都会盯着看。
只是这种观看,会被新的媒介干扰,所以每次新的技术革命,都会对传统媒介形成一种影响。但这并不排除我们还是有反复观看的习惯,我们应该画更好的、让人愿意看的东西。
记者:你说过,很多过去的东西,如果我们回头看,可能都是垃圾。什么样的东西会被称为垃圾?
喻红:垃圾要靠时间检验,很多东西在当时会觉得了不起,但在残酷的时间面前就消失了。谁也不知道什么东西会消失,什么东西会留下,所以人很虚妄,或者说是一种贪婪。他以为做的东西很重要,一定得留下来。
记者:你也说你的画想追求永恒,但是这种追求会碰壁?
喻红:人都会有一些妄想,但是有一些妄想也挺好。
原文刊载于《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