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春运的故事,但绝不仅仅是关于春运。
一个81岁的老人,有8个子女、15个孙子女,本该是在家享受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却独自漂泊广州,每到岁末,盼着回家,却随着归途的临近,内心越来越忐忑。
他叫李继盛,出生在1933年的豫东农村,为博取同情,81岁的他对外界“谎称”自己93岁。上世纪50年代,他光荣参军,开赴朝鲜,随后凯旋,并改名为李继圣,播种耕耘,养儿育女。改革开放后,他改名李继胜(下文统一称“李继胜”),来到一千多公里外的广州谋生。出乎意外的,他找了份裸体模特的工作,并做得“声名鹊起”,直到现在。
职业特殊、高龄农村务工人员、儿女不孝、援朝老兵,被媒体所争相报道的这些标签,对于李继胜常年生活在河南老家的子女来说,却只是增加了他们之间的误解和积怨。
当记者和李继胜坐了19个小时的火车回到老家,迎接他的,不是悉心准备好的饭菜,而是儿子冷冷地一句“你回来干嘛”。这两代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他们结下如此恩怨,让子女们“亲在而子不养”,让一个老人身在家乡,却成异客?
专题策划 龙成关 郑蓉蓉
专题摄影/撰文 信息时报记者 康健
临近归期
南方温暖的冬天还是没留住李继胜的心。年关将至,与其他进城务工人员一样,回家过年是一件重要的事情。恰好又有电视台过来采访,深谙世故的他让记者帮忙买到一张回河南的火车票,而这张“中央台的人”帮买的车票,自然也成了他炫耀的资本,逢人必说。
再有两天就要走了,李继胜用捡来的蛇皮袋打包好行李拿去邮局。他颤颤巍巍地填邮寄单,收件人寄件人都是自己。他说,十多天寄到,那时我已到家了。
要邮寄的包裹里,除了衣服,更多是他平日捡来的垃圾。不成串的假珍珠项链、灯泡、水性笔、安全帽……负责检视包裹的邮局中年女子,边戴起口罩边随后扭头用广东话,跟旁边的同事说,这老头每年都弄一堆垃圾来。
在广州的这二十多年里,所有给家里的汇款和托运,他都在这家老美院对面的邮局,起初是因为就近方便,但后来,“被美院赶走”的他,仍坚持回来。他执意称只有这里最保险。他的顽固,还像他来广州二十多年,却从不坐地铁一样。而这背后,每年坚持回来,还有他对美院的感情。不自觉地,他又开始倒背着老美院所在的昌岗东路的门牌号了。
19个小时的火车,在许昌下车的李继胜还要转一趟汽车回到县城。而随后的这一百多公里的距离,那辆破旧的小中巴足足用了三个小时,这还是李继胜加了五块钱选择的“高速车”。买票时,他掏出残疾证。对方说,春运打不出来半价车票。李继胜气鼓鼓地一路上都不开心。
近乡情更怯
下高速后,他看了一眼手表,掐算着还有多久到家,因为四儿子之前说来县城接他。而直到他下车回到乡里,四儿子还没出现。
李继胜在路边找了个面馆,要了一碟花生和一瓶廉价白酒,随后拨通老四的电话,一方面想叫他出来吃个便饭、喝两盅小酒,一方面想从儿子口中了解下家中近况。老四说要干农活,接不了他了,匆匆结束通话。李继胜愣了下,然后把刚拧开盖子的白酒塞到包里。
从乡里回家,李继胜还要走上三四里路。在村口,他碰上了老四家的小儿子双飞。见到爷爷的双飞,张口便问,怎么没把我奶奶带回来?李继胜路上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关于“小女友”的事,李继胜预想好了如何解释。所以当有邻居路过来看他,他马上把从广州带来的光盘,主动播给邻居看,并解释说这个女人是拍电视的临时演员。滑稽的是,邻居之前从网上所知的是他跟阿娟的照片,并不是画面中的红衣女。这个红衣女,是继阿娟之后,与李继胜同住的另一个女人。前段时间,诸如“九十岁老头与二十岁的女朋友同居”这类近乎桃色新闻的消息,在网上疯传。即使远在河南的这个闭塞山村,也人尽皆知。双飞口中的奶奶,说的就是“阿娟”。阿娟是广州大学城北亭村人,十多岁时被拐卖到川贵山区,二十岁时偷跑回来,但父母将其拒之门外,李继胜念其可怜,便“收留”下来,这一收就是两年。
李继胜与阿娟同居,这是不争的事实,但李继胜说,这是对阿娟的怜悯,更自私的是考虑可互相陪伴。而报道里,两人亲密的“床照”,根本不可能被这个豫东的传统小山村接受。
从最开始的裸体模特,到李继胜对媒体大呼儿子不孝,如今又冒出一个“小情人”。李继胜低估了互联网的“威力”,也高估了乡下人对这事的接纳程度。一想起这个,还未与儿子见面的李继胜有些慌乱了。他想出了一个笨拙的借口,说这是媒体做节目找的临时演员。
“相见不如不见”
李继胜所谓的家,是四儿子院里一间二十平方米的板房。五年前,他还没想到会住到这里来。当时5个儿子中,老三家并不宽裕,李继胜把自己在外攒的钱给老三盖房,也好让自己晚年跟着老三。据李继胜说,前后四年,他陆续给了老三至少十万块钱,老三的小白楼翻盖好了,却同时“得罪”了其他几个儿子。这倒也罢,更没想到的是,因为产生矛盾,老三和媳妇将他撵出家门。
这段故事,李继胜反复地跟媒体说起。那个春节,李继胜独自在招待所守岁至深夜。随口念叨着:“八月十五是中秋,有人喜来有人愁,有钱能团圆,没钱两分手。”老三家为何如此对待自己,李继胜至今没弄明白。
但对于父亲所说的给过他十多万元盖房,老三说其实只有三四万,而三儿媳妇说,李继胜从没给过盖房子的钱。知道老三这样说之后,李继胜甚至想找回当年一张张给老三汇钱的单据,当面质问儿子。但当他在老三家门口与媳妇的一次巧遇,从媳妇怒吼和谩骂声中听来,或许,他们之间的矛盾,远远不单是这几万块钱的事情。
与当年如出一辙的是,现在老三家境渐起,遭嫌弃的李继胜又决定“帮”老四一把,他将自己每月的参战津贴给了老四。老四家原本有个精神病的老婆,现在已经走了,留下一儿一女,生活拮据。他又花钱在老四家不大的院子搭了板房,以备回来时暂住。但对外人,他强调这房子的钱是他儿子掏的。当时盖好板房,连地下的土都没夯实,但这次到家的李继胜发现,四儿子把地板用水泥铺了一层。这让他觉得颇有面子。
李继胜从没想过要回来“拖累”儿子,但面对如今的父子关系,他不止一次想过要做些什么。他说,自己到死的钱都够了,殡葬费都不用儿子出,只是希望老三可以“悔改”,而他口中的“悔改”,到底是父子之间的误会,还是另有隐情,这不得而知。
过完年就走
出了村子,再往北不到两里地,李继胜老伴的坟头孤零零地矗在一片麦地里。
六年前,老伴过世,三媳妇请人在自己庄稼地里,给挑了这个地方。兴许是风水灵验,两年前,轰轰烈烈的平坟运动在这里发生时,老伴的坟头躲过一劫。风一直吹个不停,绿油油的庄稼刚长出十来厘米,也随着风轻轻晃动,而坟头上只有褐色的沙土,寸草不生。
一路上,李继胜双手捋着袖口,大白胡子在风中被吹得凌乱。双飞一直尾随在后。李继胜不时扭头朝他大吼:“你回家去吧,你在这干嘛。”再三驱赶下,双飞站得远远的,但始终不肯离开。一直就这么沉默着呆了2个来小时……
20多年来,李继胜在家的时间少之又少,相熟的同辈已相继离世。步行回乡的路上,听过他事迹的后生晚辈们围观调侃着说:“大胡子回来了。”离开时,羊肠小道上十多辆迎亲的小轿车呼啸而过,扬起阵阵尘土。北方农村逢喜事时特有的唢呐声渐近尔后渐远。李继胜站着没动,嘴里念叨着,孙儿娶不到媳妇,为啥要赖我。他不理解,为何老三家的大儿子说媒看上的对家,因为介意李继胜的“小老婆”而告吹?而老三和媳妇也不理解,一个老头为何把自己年龄谎称为93岁,为何要跟一个被遗弃的二十岁的女人在一起?
等到喜庆的唢呐和鞭炮声彻底听不见了,扬起的尘土也落定了,李继胜这才迈开步子,佝偻的身躯消失在这个确实阳光明媚的冬日里。
村里人说,这个冬天还没下过雪哩。这天,正好是十二节气中的大寒。李继胜说,我一过完年就走吧,人该死在外头,就不该死在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