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学不可仿：说朱新建

美人图 朱新建

　　刘德水

　　看朱新建，人们每每第一想到他的小脚女人和裸体美人图，其实，这远远不够，他还有《武林高手图》以及《佛道图》《戏曲人物》《水墨小品》，甚至于尽得石涛、八大神韵的山水图。怀一曾提示说：别忘了朱新建的来历，他画过连环画，画过八大、石涛，画过油画。这是知者之言。只有把朱新建置于绘画的历史中，才能看到他的全貌。

　　朱新建可学，不可仿。他从自己的脚下攀爬至峰顶，再往前，就是悬崖，少一举步，必致粉身碎骨。梨园中曾十净九裘，然而九裘中，却没有一个有出息的。此无他，自高峰而前行也。

　　近年来，解读朱新建者日见其多，哲学、美学、东方、西方……其实都不过以自己的视角，借朱新建来说自己的话(其实，所有研究者均不免于此)，但朱新建只是朱新建，他是一个存在事实。

　　朱爷笔墨看似荒唐，其实背后有一种严肃的虔诚在。他说：“画家不种粮，不纺织，人家供养你吃，供养你穿，凭什么？你总得拿出点什么来回报。”一句“凭什么”，道出了朱爷的生命价值取向。我听到这一句，鼻子酸，流泪了。

　　朱爷好画美人图，是带着虔诚的、欣赏的态度来对待异性的。他说：“假如我是上帝，我就会给亚当先生造一位这样的伙伴：她长得漂亮自不必说了。没有事业心，有事业心太累。爱点小享受，喜欢吃巧克力而且一定要某种牌子的。否则太容易买就没劲了。喜欢搜集各种类似胭脂口红这样的小玩意儿，倘是在百货商店的橱窗里发现一个漂亮的小发卡便会惊喜地尖叫。有点懒惰，太阳照屁股了也不肯起床，但不起床又睡不着。于是缠着你要一个好玩的故事，你亦不必太费脑筋，随便讲一个最傻的，她就乐得满地打滚儿。”(《说说女人》)

　　或许谓之男本位，女权主义者甚至要抗议吧。但反过来想，男本位有什么错么？《中庸》开篇即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难道要鄙弃乃至违抗天命、反天道而行之才算确当？哀孺子而嘉妇人，正是男人之所以为男人。非得弄得男不男女不女方肯罢休，真不知那是一个什么世道。在我看来，女权主义者其实正是对女性的最大不尊。

　　朱新建画美人图，誉之者称其为创新，毁之者说是封建糟粕，其实都是唯题材论者的结论。见其表而未窥其里，难免落入下乘。中国画更看重的是笔墨。传统绘画，自汉末滥觞以来，千载而下，能入画的题材几乎被前人搜罗殆尽。要想创新，无异于舁石扪天。然而江山代有才人出，原因何在？其实，关键在于笔墨。墨，落于纸上，虽有浓淡干湿之别，而大略则黑白而已。一黑一白，虽只两端，而一阴一阳，至简至繁，变化可至无穷，万物以此而生，加之毛笔性软，则奇怪生焉。因此，尽管画家着力于题材创新，搜尽奇峰打草稿，但内心深处，还是在笔墨上较劲儿、下功夫的。以笔墨抒情写心，是中国画的根本要道。题材，则不过是画家手里熟悉的工具而已。朱爷的美人图，与其他画家常画的题材如奔马、奇峰、鸟虫一样，不过是能激发他笔墨兴致的途径而已。

　　朱爷的笔墨，从早先的纤细、谨慎，到后来的粗犷、豪放，兴致淋漓，再到后来的生涩、稚拙，可见其在“以笔墨写心”这一课题上的探索历程，其间苦乐，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外人难以置喙。或谓其稚拙是因为右手失灵，我不这么看。他的稚拙生涩，是一种境界，并非全因左笔，即便右手完好，朱爷也必将步入此一境界，画到生时是熟时，朱爷罹病，不过把他的稚拙提前了。此盖天命欤？

　　有人说朱新建“痞”“堕落”“流氓”，说他的画没法挂起来。从文化心理上说，是道学家心态。朱爷的价值之一，就是戳穿道学的虚伪。此外，还有审美上的普及作用——如此流氓、堕落的画作，竟有那么多人说好，其间一定有其价值所在吧。沿着这个思路走下去，就可能对笔墨有深解。朱爷未必承认，但确实如此。钱钟书先生说“附庸风雅也会变成真鉴赏”，良有以也。

　　(作者为北京市中学语文特级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