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晓 刘珊珊
2013年夏天我们初次见到高居翰先生,距离我们相识并互通书信已经三年多了。那时我们刚从建筑史领域涉足中国绘画,高先生的书属于中国美术史的必读书目。我们冒昧地发信询问他书里提到的《止园图》未刊印图片,出乎意料地开启了此后频繁的书信往来,并促成了以园林画为主题的《不朽的林泉》的出版。几年里近百封的书信往来,我们与高先生已非常熟悉,但对这次会面我们仍然充满期待。行李箱里装着第二印的新书、三联为此书印行的纪念笔记本和杨乐编辑送他的印章,我们踏上了探访高居翰的旅程。
由旧金山机场到伯克利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从轻轨站出来便是伯克利的小山。一栋栋住宅排列在山坡上,全都面朝大海,每家一座花园,鲜花盛开,宛如避世桃源。我们循着地址一路找过去,看到一座两层高的房子,下层用白色木板条,上层用褐色短木板拼接成墙面,似乎有一百年的样子,这就是高居翰的家。宅前木栅栏间的门楼带中式风格,仿佛在暗示主人与东方的渊源。我们推门进入院子,那时还不知道应当走“后门”才更便捷,按了许久的门铃,护工吉娜前来应门。去往高先生的房间先经过书房,两壁的书架上摆满书籍和幻灯片盒子,整整齐齐,南面靠窗的桌上有两台大屏幕苹果电脑,是高先生日常工作的地方。
高居翰倚在床上接待了我们。来伯克利前两个月,我们刚得知他身患重病,非常忧心,却不知道家人是否已告知高先生实情。结果他慰问完我们的旅程,便开门见山地说:“我得跟你们说,我得了癌症。不过不是说很快就会死,我还能活好多年,你们不用担心。”他说得很确定,这减轻了一些我们的忧虑。可以看出来,他的心情并不是很轻松,但眼中仍有坚定的意志,对各种事务都思虑得很周详。他询问我们来伯克利的计划,发现我们简直完全没有计划,只是想见见他,便笑起来。“那现在见到了,然后呢?”他拿出几页纸来,里边有伯克利的地图,标明了超市、餐馆和书店的位置,一份详细的联系人列表,告诉我们应该和谁联系去伯克利大学的图书馆、博物馆以及书店,还告诉我们伯克利附近有个不错的植物园,他会安排人带我们去考察。
“楼上是我的图书馆,你们来得有点迟,书都已经捐出去了。”他说,“不过你们还是可以进去逛逛,看有什么留下的好东西。”我们知道高先生已将全部藏书捐给了中国美院,好在以后还能回中国看。他对学术界的同仁和学生一直很慷慨。还在合作写书时,他就常将论文的稿费寄给我们,大概觉得我们是两个学生,写作需要调研收集资料,图片又需要购买版权,怕我们难以负担。书出版后,他也常写信说,哪个学生做翻译太辛苦,应该分部分稿费给她。
比金钱上的慷慨更难得的,是他对于学术资料的无私。从事艺术史研究这么多年,他深知得到高质量、完整且具有细节的图片多重要。我们合作写书的部分缘起,便是他希望将多年收集的园林画在国内发表,让更多人看到它们,推动进一步的研究。他晚年录制早期绘画史的视频讲座,将其免费放到网上,也是为了让更多人看到高质量的图片。当初听说在中国无法在线看他的讲座,他非常着急,得知我们已把它们上传到视频网站,这才放心。
或许是因为在早年研究中,高先生曾得到许多前辈的支持,他不止一次在文中满怀敬意地提及,所以他也从不吝于提携后辈。他年轻时由于喜龙仁的推荐,获得了写作《中国绘画》的机会。他曾到台北故宫博物院,亲自研究和拍摄需要的图片,后来又在弗利尔美术馆担任中国部主任,并很早就开始收藏绘画,有许多机会接触原作,作为一名艺术史学者,可以说相当幸运。但他学者与收藏家的双重身份也常遭人非议,如有人认为他对张宏的推崇是为自己收藏的《止园图》抬高身价。事实上高先生收藏的几幅图在20年前一次展览后已换给洛杉矶县立博物馆(LACMA),他此后对止园的持续关注,实在是出于一种难以割舍的学术情结。
高先生安排我们住的楼上房间,就在他私人小图书馆的对面。图书馆的面积不小,摆着一排排钢制书架,基本已被搬空,从桌上中国美院颁给他的感谢状知道,高先生捐了2000多本书。引起我们兴趣的是留在架上的一盒盒材料。每个盒子都标明了主题:元代绘画、溪岸图、八大山人……分门别类,有条不紊。资料时间跨度很大,其中还有些学术讨论的来往书信,也都按顺序排列着。高先生归纳整理资料之细致让我们叹为观止。顺手打开20多年前他开园林画讨论课的盒子,里边有他的课程介绍、学生名单、他为会议准备的讲稿和学生的结课论文。翻着这些发黄的纸张,我们仿佛看到了《隔江山色》、《江岸送别》、《山外山》等著作是如何逐渐长成的。
这期间我们访问了他推荐的所有人和地方。高先生醒得早,每天早晨经过他的房间,他都会问我们今天的打算,提几句建议;晚上回来又会问今天的收获,做几句评点。他虽不常下床,仍让护工夜里开着工作室的灯。我们有时回来较晚,远远望见窗户透出的柔黄灯光,一缕温情便在心底漾开。有天回来他正在电脑前,招手叫我们一起看图。那天他兴致很好,讲了许久,每当跳出一张他与友人的合影,他就哈哈笑,说:“看我那时多年轻。”高先生很关心我们的研究课题,说:“我收集了许多图片,都在这里。你们感兴趣的都可以拷走,也许我们可以再合作点什么。”他的心思总是放在学术上面。
房屋后面是一处花园,有我们每天进出的“后门”,院里种着几棵石榴和各种花木。结着蛛网的椅子,风化腐朽的餐桌和久已弃用的烧烤架,提示着这里曾有的欢声笑语,让人不禁黯然神伤。那时高先生几乎已不会走到院里来了,然而他却仍在坚持工作。他每天都会艰难起身去一两次书房,将邮件打印出来,回到床上用平板电脑回复。时常会有客人来访,或是商讨事务,或是请教学术,他总是能一一作答。我们常听到他用洪亮的声音将打好腹稿的文章录音,等助手听录出来再做修订。他的女儿不时带外孙女们来看望,一家人围在床边陪他闲聊、看电视,沉浸在暖暖的天伦之乐中。
高先生的生日在8月13日,我们希望陪他过完87岁寿诞再走,这一待就是20多天。生日那天,他的亲人、同事、朋友和学生纷至沓来,有些甚至远自欧洲,专程为他祝寿。他们中许多人已届退休,彼此也是久别重逢,屋里充满欢乐的气氛。大家一一走近床前,和高先生交谈叙旧。高先生从病床上起身,与大家分享蛋糕和喜悦,还发表了一大段生日感言。
我们就在这欢乐的一刻与高先生握手道别,跟来时一样从正门出去,轻轻掩上房门。我们那时相信下一次合作很快会到来,他在尝试让《不朽的林泉》在美国出版,我们也想再到伯克利向他请教学习,一切似乎都如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一样理所当然。然而那一次掩上门竟是永别,如今我们只有含着眼泪和微笑的回忆,永远感激高先生书房里,那一盏为后学点亮的灯光。■
(作者系高居翰《不朽的林泉》的共同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