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娅蕾
从1983年隔岸观火的客观描绘,到2000年前后最直白的剧场演出,再到2013年这一批新作撤掉真实与虚幻之间的屏障,庞茂琨用30年的时间完成了一场穿越,从“写实”开始,越来越接近“真实”。
穿越古典来到当代
庞茂琨一直以古典画法闻名于艺术界,他1983年的油画作品《苹果熟了》在30年后的今天依然常常被人提起。与同时代大多忧伤的灰调子抒情画法和苏俄痕迹很重的具象写实画法不同,庞茂琨当时已经能够熟练地运用暖黑色调,表达出更纯正的古典意向。从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初,庞茂琨的人物肖像画题材以彝族女性居多,但女人们深色调的民族服饰底下掩藏着鲁本斯式的肉体,圆滚滚、厚墩墩、见肉不见血,有一种原始的性感。
到九十年代后期,艺术家依然只画女性——这是个相当古典的题材,在最大的可能性上消除了年代和地域的限制,使画面相对纯粹,独立于观念、先锋等当代艺术话题的讨论之外。但令人难以觉察的变化还是悄然发生了,女人们的肉体逐渐变得纤细紧实,之前山石一般的力量感被削弱,画面基调从黄绿转向蓝灰。庞茂琨在此时的绘画中越来越多地注入了个人的情感与喟叹,关于时间的流逝,关于青春和旧时光的怀想越来越多地从画面上溢出。如果说八十年代初的作品只不过是“庞茂琨画的”,那么此时的作品就已经成了“庞茂琨的画”——在前一概念中,艺术家只是执笔者,他与他的画没有融合,而后者让他的作品从个人化的视角投射出来,与艺术家的“当下”状态息息相关。
虽然画面上使用的技法依旧古典,但庞茂琨的画已经完成了从“鲁本斯时代”到“庞茂琨时代”的转变,古典艺术几百年的旖旎时光在画家的一念之间转换到了当代。
穿越剧场来到现实
2000年以后,画家进入新古典时期的“剧场”模式。剧场式作画在西方艺术史中也是相当重要的传统,比如委拉斯凯兹和伦勃朗都是剧场式画面的爱好者。有些热衷于宗教题材的画家会让模特儿在画室中以表演状态摆出夸张的造型,人物之间对峙感强烈,肌肉拗到极致,画家则从中选取一触即发的紧张镜头表现在画面中——在照相机发明之后,这种作画方式顺势演化为“摆拍”。庞茂琨画面中的模特儿也从最初的静态表演逐渐发展到动态场景——这里的“模特儿”是泛指,显然有些画面场景在画室中无法完成,而必须借助照片、视频截图和网络图片。
这其中包括各种搏击运动的失衡瞬间,游客在游乐设施上拍照、翻包的动态,还有杂技演员、瑜伽表演者们拗出的令人咋舌的扭曲造型。有一段时间庞茂琨着意画了许多COSPLAY少女,她们的COSPLAY行为本身就是一种跨越时空的表演,将虚构的人物以实体展示在现实空间,同时在场景设定中将自己置换入角色原先存在的虚拟空间,这本身就是一种强烈的、虚实共存的角色扮演。庞茂琨敏锐地觉察到了这一点,并以静止的油彩和构图将这种戏剧冲突固化在二维平面上,将虚拟与现实的转化又推进了一步。
所有这些场景,都被艺术家安置在舞台剧式的背景中——舞台剧的标志是帷幕,庞茂琨以古典的衣纹、台布作为背景,乍看之下是帷幕的模样,仔细看去却发觉这些衣纹原本应该出现在塞尚静物画的某个角落,此刻却悬在过度表演的中国人物头顶,令人倍感荒诞。曾经真实的古典越过了现代,进入虚拟的戏剧空间。
这种表演、现实、虚拟层层叠加的“剧场”从2000年到2010年的十年中不断强化、推进,画面越来越荒诞,越来越冲突,偏偏被艺术家用极其细腻的古典技法和精细的多层填色表现出来,观众简直跟随画中的剧场走到了崩溃边缘。此时,艺术家突然一个收势,重新进入宁静的浪漫主义。这也就是他2010年开始的《沉溺》系列,洁净的人体摆出平缓的姿态,与中国古典的假山石共处于一个没有维度感的灰色空间。
对剧场的描述当然也在继续,但表演的痕迹越来越弱化了,人物开始从舞台走向日常。阴阳更替,盛极而衰。
是幻境也是日常
在中国美术馆举办的个展中,庞茂琨展示了2009年以来的近作,但到成都巡展的时候,他将之前两三年的作品尽数剔除,只留下2013年的最新创作,参展作品总数也从之前的50余件降为20余件。艺术家2013年的作品具有完全的连贯性和相关性,因此这一举动将展览气氛变得更加纯粹,也让观看者获得的感受更加颠覆。
这批作品包括几张尺幅较大的油画,如《老鹰茶的滋味》、《听海者》、《末日假想》、《沸腾的岁月》、《墨尔本幻游记》和《幸福多米诺》等,还有一组时间跨度15年的《画家妻子肖像》和配合现场作品展出的两组素描、色彩底稿。作品各有风格,无法一言概之,但共同点是都以最日常的元素构成了最迷幻的场景。你以为是假象,却觉得无比熟悉;你以为是实景,却又觉得荒诞不经。展览起名“浮世·游观”,表现的其实都是虚幻日常。
老鹰茶是四川地区一种廉价而味道很冲的平民茶饮,卖茶人在街边搭一张破桌几张条凳,顾客花几块钱坐一下午,打打牌侃侃天。庞茂琨在《老鹰茶的滋味》中画了几位“老外”端着老式茶杯围着茶摊站着喝茶的场景,这在川渝一带相当常见,据说这幅画中的场景也真实存在于四川美院新校区的一个小院。但在画面中,人物裸露的肌肤全都染成绿色,把写实绘画推进超现实领域,让真实的人物上了戏台妆。《听海者》、《末日假想》也属于此类作品。《墨尔本幻游记》是另一个路数,画的是中国旅游团在景点常见的合影形式,一群黄肤乌发的中国人簇拥着穿着婚纱的金发新娘,人们脸上的笑容、手臂的动作、说话的口型都格外真实,动态斐然,观者却很容易被铺满画面的桃红、亮绿色提示——这只是画面,而非现实。
在《幸福多米诺》中,艺术家不知是出于无意还是故意为之,首次在公开展示的作品中采取了显著的“留白”形式,这种画法在中国画中很常见,但在西方的古典绘画中却表示“未完成”。对于擅长古典作画形式的庞茂琨来说,这是一个冒险的细节,完全颠覆了过去30年的自我,而开启了一种全新的、进入另一个图式系统的可能性。
令人玩味的作品还有一组互为对照的《画家妻子肖像》,其中一幅完成于1998年,另一幅则是2013年的新作——同一个画中人,采用同样的姿势、相似的发型和同色调的服装,画家也用了相似的色调来绘画,只是人物方向完全相反。两张作品用相似的古典浮雕相框并置于展厅一面单独的墙面上,仿佛一面看不见的镜子隔在其中,而近看之下,在肤色、五官、眼镜装饰等写实细节中才能看见时间的流逝。同一个人,隔着15年的真实岁月,与15年前的自己隔镜相望,这样的蒙太奇手法曾经只在电影中出现,却被庞茂琨带到了展览现场。这是艺术家布置的一个真实剧场,无需阐释,直观地上演了一场有关时间的默剧。
在配合《镜花缘》和《沸腾的岁月》展出的素描手稿中,观众可以明确地看到庞茂琨一步步将生活中的真实场景排布成一场亦真亦幻戏剧的过程——艺术家谨慎地平衡了现实与虚幻的分量,“老鹰茶”那样最日常的场景,就需要饰以最夸张的绿色彩妆,而“沸腾的岁月”这样戏剧化效果更明确的场景,就以最普通平缓的颜色来表现。一收一放,张弛有度。泡一壶酽茶给观众品尝,味道浓重却不苦。
从1983年隔岸观火的客观描绘,到2000年前后最直白的剧场演出,再到2013年这一批新作撤掉真实与虚幻之间的屏障,虚虚实实混作一团太极真气,庞茂琨用30年的时间完成一场穿越,从“写实”开始,越来越接近“真实”——人类哲学大多纠结于对“人”的自我观察与对时间空间的控制。艺术家从假象中窥探人类的表现欲,以写实的细节变化来尝试描写时间,这一线索是完全开放的,没有终点,未来能走到哪里现在还无法预知,但以庞茂琨的表现方式来看,这条路还真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