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永辉：金属艺术的诗性表达

　　在钱币界和收藏界，上海造币有限公司副总工艺美术师罗永辉被亲切地称为“罗大师”。

　　艺术大师要凭作品说话。列一个罗永辉作品清单：完成了300多个品种的设计雕刻项目，其中普通纪念币、金银纪念币达80多种，蔚为大观。

　　艺术大师用作品观照世界。细细品读罗永辉作品，冰冷的金属散发着生命的温度。“为国造币”的家国情怀、对世态人文的深刻哲思包蕴其中，创作者的艺术理念、美学思想跃然其上。

　　艺术大师的境界决定作品层级。当第一次和罗永辉在其工作室，讲作品、谈设计、聊远景时，他激情满怀。时而激昂，时而忧思，时而叹息，时而指着满屋子随处可见的设计草图、一尊尊已完成和未完成的石膏讲解，时而用手势强调观点，艺术者的耿介和深厚渐次呈现。他不仅仅是一名钱币设计师，更是一位用金属承载心灵的思想者，这或许就是其作品底蕴和魅力的源头所在。

　　对创作的虔敬之心

　　近一两年来，在非工作场合，罗永辉一改过去总是正装的格调。红色的颈巾，运动款上衣，这洋溢着艺术气息的混搭，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在某种意义上，服饰是心理的外化。罗永辉坦言：“这是尝试着改变，忙得快要四分五裂，希望能有所舒缓。”有一些朋友劝罗永辉：“工作是做不完的，标准是自己掌握的，不要对自己要求太高。对每一件事情都要求太高，太累！”但罗永辉改变的似乎只是服饰，对作品精益求精的极致追求，仍有增无减。

　　作品是罗永辉的全部。他说：“我不善交往，唯一可做的，就是做作品；我上班和下班的内容是一样的，都是做作品；我对世界的理解，我对生活的、艺术的、政治的理念，也灌注在作品中。”

　　在罗永辉看来，作品有情亦无情。作品创作的过程，就是“在写一个情感关联的过程”。作品出炉前，在主体和客体交互中，创作者注入太多情感；但作品出炉后，无论是创作者自身的遗憾，还是大众评价，都不可能有丝毫改变，这又是极其残酷和无情的。至今，谈起《巴金与萧珊》这枚铜章，罗永辉还颇为遗憾。“萧珊和巴金年龄相差大、时间跨度大、年代差异大，在创作时，为彰显这种差异，刻画巴金的笔触笔笔留痕可感可触，而刻画萧珊的笔触则柔润温和。这种对比，有点酸楚，却强化了思念，提升了情感，勾起人无限感怀。头像下面，用的是玫瑰花。他们俩都是海葬，做了水纹样的装饰。作品完成后，我非常感动，但又后悔了。我为什么要做水纹呢？我用水来表现水没有错，但不够高明。若把玫瑰花瓣一瓣一瓣摘下来洒在水面上，虽没有水，而花瓣漂的时候又表达了水，这种意境和情感表达会更佳。但是，无论怎么后悔，都不可能重来。作品创作来不得半点虚假和偷工减料，为减少遗憾，在作品完成前，唯有倾尽全力，深入思考”。

　　罗永辉的双手布满纹路，这是经年累月制模和雕刻留下的印痕。中国钱币博物馆原馆长戴志强在提到罗永辉时说：“很多钱币设计者，做几年之后，制模这道工序都不会再自己动手做了，尤其是到了他这个级别的，而他一直坚持自己做。”罗永辉常说，作为一个艺术设计者，要强调对自己的严格要求，要强调“自己动手”的重要性。在他看来，艺术作品的每一个笔触，都是设计师心灵跳动的记录，只有在亲手做的过程中，参与感受，情绪才能融入并呈现于作品。就这样，三十九年如一日，罗永辉以对创作的虔敬之心，用双手不断创造着艺术的美好。

　　含蓄蕴藉的诗意追求

　　1975 年 1 月，20 岁的罗永辉因专业能力强、政治条件过硬入选上海造币有限公司。4年后，他就挑起大梁，成为新中国成立后第一套纪念币“建国30 周年纪念金币”的主创之一。

　　此后，罗永辉先后参与了上海造币有限公司众多重要项目的设计与制作，从熊猫系列金银币、历届奥运会系列纪念币，到中国杰出历史人物系列纪念币、世界文化名人系列纪念币、中国首次载人航天飞行成功纪念币、麦积山石窟纪念币……这些广受大众喜爱的精品，都是罗永辉的心血之作。

　　罗永辉曾数度获奖。他设计的“建国 30 周年纪念金币”获“纪念币首创奖”，“中国首次载人航天飞行成功纪念币”获“最受喜爱的 2003 中国贵金属纪念币奖”，中国石窟艺术“麦积山”5盎司金币获2006年度世界硬币大赛世界最佳金币奖……

　　罗永辉把自己的设计分为三个阶段：20岁进厂时，“没有经验和积累，什么都想要”，希望自己“每做一件作品，都有点新东西”；过了 30岁，有了一些经验积累后，“希望作品可以感动人”；现在，“希望作品表面上看起来安安静静，甚至平平淡淡。但过一段时间，去摸一下它，似乎不那么平淡了；再过一段时间，再去摸一下它，似乎又不那么安静了，内涵和味道一点点散发出来”。

　　近年来，罗永辉渐渐发觉，潜意识中有一种东西，在无形中牵引着自己。在年复一年的创作中，他慢慢体味到，那是一种诗意。在他的作品里，一直在追求一种诗意。诗意点燃了冰冷的金属，也让人在不经意间被牵动。

　　罗永辉自称是个“易被感动，熔点低”的人。创作是心灵的体验，对于设计师而言，要易于“移情”。设计师心动起来了，金属才会“动容”，作品才会“动人”。但罗永辉并不把“动情”，用直白简单的喧嚣方式传达。罗永辉直言：“我不喜欢"视觉冲击力"这个词，艺术为什么非要张扬外露？艺术为什么不能理性表达？”当然，艺术家对艺术风格的选择是多元的，罗永辉选择的是含蓄蕴藉的诗性表达——把内心最本质的感受，慢慢沉淀、提取，又一点一滴融入到设计和制作中去，并在细微处存真意、见精神。

　　在罗永辉设计的《老舍》铜章背面左下角，有一个小小烟缸，烟缸内是几点烟灰。烟缸上沿架放着一只几近吸尽的烟头，一缕袅袅向上的青烟从烟头升起。对这看似简单的线条，罗永辉有过精彩的阐释，也是理解他设计思想最好的注解。“这条烟线正在慢慢向上升，烟线能走成这样，说明房间很安静。烟线下面的那一段很直，到上面时，开始有一点点飘动，意味着这个屋子里还有一些气息。什么样气息呢？老舍先生的气息。这个烟线非常非常安静，因为老舍先生毕竟不在了。你说这个烟线是纪念他也好，是别的也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这个安静的环境。这个烟线上半段轻轻飘动的场景，说明老舍先生刚刚离开，他去哪儿了？他只是去院子里浇花去了，这里要的就是这样一种情绪。画面整体非常安静：有一扇窗户，窗外有一棵树，那是人来车往热闹的北京城。窗内窗台上有个盆栽，老舍先生一生很喜欢花。屋内与屋外的对比，还是在讲安静，一种情绪，一种细微安静的情绪。在这样的情绪中，那支烟，将老舍的神采定格，老舍没有走远。寓波涛汹涌的深情于素朴恬淡的静物中，产生了感人肺腑的力量。这种艺术效果，也是中国古典诗词的至高境界。

　　罗永辉欣赏国学大师王国维《人间词话》中“词以境界为最上”的高论，他觉得一样可以用于钱币设计。境界是什么？境界是魂。有了境界才会形成高尚格调，有了境界、有了格调，作品犹如有了魂，才能沁人心脾、深入人心。而什么是钱币设计的境界？罗永辉认为，不是创意，不是构图，不是雕刻，不是工艺，不是表面处理，而是它们与金属的互融、契合，是艺术家“用金属讲话”，是物化了的人的精神和灵魂。

　　“比艺术政治一点，比政治艺术一点”

　　钱币是国家名片。作为一名优秀钱币设计师，罗永辉的钱币设计思想，不仅仅只是诗意的追求和唯美表达，他更将“为国造币”四字刻于心间。罗永辉说：“钱币设计比艺术政治一点，比政治艺术一点，钱币设计师要用艺术去讲政治。”钱币设计从来都不是个体行为，它代表的是国家。钱币设计师也不是个体艺术家，其作品传达的不仅仅是个体体验，整体上要纳入国家叙事的框架，因为它事关国家形象，关乎国家利益。

　　在设计一枚环保币时，有人提议，直接呈现国内恶劣的生态环境，用空中黑烟、水中鱼骨等元素体现。罗永辉强烈反对。他认为，首先，对于环保主题，要寻根探源。环境污染是工业革命后，发达国家工业发展起来后，一步步愈演愈烈。当这些国家发现问题后，逐渐将严重污染企业转移到包括中国在内的第三世界国家。现在世界环境的状况，发达国家要负主要责任。一个有责任感的设计师，首先要了解历史，才能全面把握主题素材。其次，一个有良知的艺术家，要有尺度地准确表达。金属材料能留存百年甚至更长时间，如果我们的后人通过这枚纪念币看到，原来过去的中国就是这个样子，这个不准确信息显然会误导他们。

　　如何在方寸间通过设计表达主题？罗永辉总结了两个词：一个是判断，一个是选择。判断就是从哪入手，选择就是怎么表达。设计师传达什么非常重要，要把握主流价值观。对事物内核和外延都要全面把握，综合反映，而不能只反映一个层面。

　　如今，中国贵金属纪念币取得了一定实绩，但一些所谓“创新式表达”也层出不穷。对此，罗永辉质疑，凡是新的东西就一定是好的吗？诚然，我们应永保创新精神，但创新有风险也有代价。对中国经典的传统题材，能准确表达，已经很了不起了，不需要添枝加叶。亵渎经典，也是犯罪。对待传统，应全面继承，谨慎创新。中国贵金属币已过而立之年，应该进入反思期，期待形成中国风格。

　　带着“镣铐”跳舞

　　长期从事金属艺术设计，罗永辉熟知金属的秉性。在他看来，金属其实与人一样，性格各具：钢是坚利的，铁是朴实的，金是骄狂的，银是古老的，铜是圆滑的，锡是柔顺的……金属与人又不一样，人只能思想长久，而金属却可以物质长久。但是，人将思想注入金属以求永远，金属因而有了思想而获得价值，这样就“文”化了。金属艺术作品，洋溢着艺术和技术融合的光芒，这也是金属艺术独特的审美价值所在。

　　然而，金属艺术因其材质本身的坚硬，被认为不易把控。具体到章牌和钱币，又有了空间小的局限；再具体到钱币，更有了国家名片的意义承载，这些更被认为是艺术创作的限制。

　　对此，罗永辉有独到见解。他认为，对限制要有辨证认识。正是由于这些不便和局限，才成就了钱币设计雕刻的艺术魅力。一般情况下，人们抵触限制，欢迎宽泛。限制让人觉得不自由，不舒展，很无奈。但有时也未必！中国的唐诗宋词有着极为严格的诗词格律，而中国的文人骚客恰恰在这种近乎苛刻的限制下把文字做活了，为我们留下了脍炙人口的不朽诗篇，使那些苛刻格律也成了重要的艺术组成部分。诗词达到极高成就，限制不再是限制，成了烧制美瓷的匣钵。“李杜”施展才华于此，“苏辛”释放情怀于斯。因此，面对限制，可以埋怨，但也要反省自己。

　　如何能做到像闻一多先生说的“创作应该像是戴着镣铐跳舞，镣铐是格律，我们要跟着格律走，却不受其拘束，要戴着镣铐舞出自己的舞步”来，这是需要水平的。罗永辉认为，钱币设计师要突破限制，必须具备综合素养。不仅要有艺术设计能力，还要懂技术、材料和加工；不仅要会画画会雕塑，还要有较高文化修养和政治素养。

　　在罗永辉看来，艺术与技术密不可分。设计是根本是灵魂，是贵金属纪念币艺术价值之本原；技术加工则是实现艺术价值之保障。在设计过程中，材料和加工又常常影响着我们的思维和行动，材料本身的审美特征是抽象的，但材料具有的色泽、纹理、质量和其他特性却能诱发设计师产生遐想，工艺加工的种种手段又向设计师暗示着创造机会，设计师以自己对材料特性和工艺技术的熟悉、了解和运用，使设计达到更高境界才是最完美的。

    记者 孟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