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克扬
日本建筑师坂茂获得了今年的普利茨克建筑奖,这个领域的最高荣誉,消息在我身边建筑师中激起了极其不同的反响。最极端的,在我参与的一个微信群中,有个建筑师这么评价——“专业的工业设计师,业余的建筑设计师”,一个脍炙人口的例证似乎落实了人们对评委们“脑子进水”的揶揄,它虽然是真事儿,听起来却像一个笑话——坂先生曾经一本正经地设计某品牌卫生纸,他做的最大改动就是把卫生纸中的圆纸芯换成了四方形,转动扯纸的时候于是不再平滑,据说,这样会提高人们对纸张浪费的敏感度。
坂茂早年就学于东京艺术大学,在他到美国以后,他先是在西海岸的南加州建筑学院读了一段时间,然后转学去了纽约的库伯联盟(Cooper Union)。这个转变称得上十分巨大,两所学校虽然都以前卫的教学理念著称,也都是著名建筑师扎堆的地方,后一所却有着独一无二的,甚至在全世界都是少见的教学结构——库伯联盟一度是一所只招收本科生的学校,所有学生免费上学,并且只有三个学院,建筑,工程和艺术学院。无论如何,坂茂的未来职业生涯和一个闪亮的名字紧紧地联系在一起,那就是他后来的导师,著名的建筑教育家约翰·海杜克(John Hejduk)。
海杜克和坂茂的创作有着一个意想不到的连接点:“纸”。海杜克和他的一些学生常被称作“纸上建筑师”,比如设计了曼哈顿的“自由之塔”的,大名鼎鼎的李贝斯金,也有这个雅号。其实“纸上建筑师”取的是“从纸上来,到纸上去”的意思,而坂茂后来以用纸盖房子而闻名于世,两者不大一样,但是他们空想、理想的特征却如出一辙,很难用我们熟悉的“经济实用美观”来概括。坂茂出名的标签是他用经过改造的纸板结构做建筑材料,号称轻捷环保,早在1989年,他灵机一动,把原来用于浇筑混凝土柱的圆纸筒(325毫米周径,15毫米厚,4米高)拿来当了名古屋一座小建筑的柱子,做成水琴窟博览会的小展厅。虽然坂先生对纸筒做了一系列防水处理,据说适当的紫外线照射在使用中还可以进一步提高它的强度,但是,在一般人看来,“纸房子”毕竟是一个过于不同寻常的姿态。
博览会建筑还算是名正言顺的临时建筑,坂茂第一座扬名立万的建筑物也呈现出了“临时”的特征,那便是大名鼎鼎的东京“帘屋”——它通行的翻译是“幕墙屋”,我觉得并不十分准确,因为那里没有“墙”只有“幕”。有意思的是,“幕墙”(curtain wall)这个英文名词或许也是坂茂本人的选择,在美国呆过的他实则是在那里进行的建筑发蒙,但看上去坂茂其实是改写了这个概念在西方建筑学里的本意。“幕墙”是二十世纪以来逐渐通行的发明,它主要的意义就是把没有结构意义的“围护”,相当于人的“皮肤”,和真正的承重结构——相当于人的“骨骼”——完全分离开来,使得建筑的周边可以使用更轻便廉价的材料,比如大片的玻璃。但是坂茂的“幕墙屋”并没有一丝半点“墙”的意思,他只是用一道从二层天花板一直垂到一层地面的厚帘子勉强当成了建筑的遮羞布,在大多时候,这道帘子是收起来的,于是主人就没有任何隐私可言,作为补偿他换取了和室外沟通的机会,下点小雨还会飘到屋里来!
坂茂后来又在各种场合下实践并进一步推进了他的理念。两年之后,他在长野建造的无墙宅(Wall-Less House)意义非常直白,干脆取消了墙,连帘子都没有。建筑的进深和狭长的视野勉强建立起“内”和“外”的区分,之间却没有任何物理屏障,使人联想起建筑史上有名的范斯沃斯住宅( Farnsworth House),德国建筑师密斯·凡·德·罗的大作,一座除了大片玻璃门窗外什么都没有的林间小屋——前者好像是后者的简化。仿佛是为了证明这种内外关系吊诡的演变,坂茂又综合“帘屋”和“裸屋”,发明了一种兼具“开”“合”的设计手法,比如在东京2003年建造的“玻璃闸屋”(Glass Shutter House),比“帘屋”多了外围遮挡视线的木栅,但建筑部分一样没有严格意义的外表皮,只有一扇可以像帘子一样拉下的卷帘闸门,是商场用来闭合橱窗常用的。然而,有趣的是他设计的卷帘闸门本身是金属合页和玻璃组成的,它的透明度和它闭合的用途有些拧巴,所以,当闸门“合”上的时候,内部空间反而打“开”了——这种意外的效果,或许都是因为都市人很在乎自己的隐私,要是无所谓“内”“外”的区分,就反而不会有这样开开合合的计较。
人们一般会问:难道屋主真的不介意玩这样暴露的游戏吗?要说坂茂确实也能找到各色奇葩的客户。2000年埼玉县有个人请他设计了一座特别的家庭住宅,提出的条件居然是希望全家人可以“熙熙一堂”——这并不是户主打个比方,而是实在的希望,为了没有距离地生活在一起,他不惜牺牲每个人的隐私。于是,坂茂在打通内外的基础上,把内部干脆给消解了,他创造了一个没有任何分隔也没有门的“半透明近乎魔幻的氛围”,这就是“裸屋”,它并没有任何传统意义的房间。
难怪有的建筑师会不喜欢坂茂,因为他看起来不是存心设计建筑,而是一步步把建筑取消,显得非常“临时”和“业余”。上面说的是视野意义的“取消”,在“裸屋”中更进一步取消了坚实的结构。坂茂一如既往地喜欢使用寻常可见的建筑材料并赋予它们意想不到的功能。
如同普利茨克奖的评委所说的那样,坂茂并不是一个遵循寻常建筑规范的建筑师,“在别人眼里不能克服的挑战,坂茂却看到前进的动力。在别人眼里充满未知的道路,他却看到创新的机遇”——这,或许是坂茂建筑的意义,也是他早年在库伯联盟跟随海杜克学到的东西。在他而言“不像建筑”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他的兴趣或许不在于坚固永恒的建筑,而是把建造变成诗一样的东西,变成人和他所生活的环境的对话。■
(作者系建筑师、策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