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行走在伦敦还是东京,英国画家卡尔·兰德尔(Carl Randall) 都在孜孜不倦地描绘着那里的城市空间,建筑和人。在东京居住了十年后,他庆幸自己终于能以“局外人”的身份看懂这个城市,却也意外地发现,所有的画作都在指向同一个主题:城市是疏离的。在地铁上,餐厅里,大街上,或穿梭或停下的人们汇聚在一起,却又面无表情。交流停滞的城市,被定格在卡尔的每一幅画作中,既真实又孤单。
在和卡尔·兰德尔见面之后,有两个场景至今让我记忆深刻。我们在咖啡馆里一起打量着端坐着的人们,即使是邻桌的距离,也如鸿沟一样毫无交流,无论是眼神还是肢体。当我们走上街头开始寻找充满笑意的人时,也同样铩羽而归。每一个匆匆而过的人,面容多是疑惑和冷淡。
这里是伦敦街头,却像极了卡尔。兰德尔在画中展现的东京。即使是在地铁里,相依而坐的情侣,也像陌生人一样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当卡尔在一幅画中囊括了250个左右的东京人时,他告诉我:“他们都属于同一个集体,却又十分疏离。城市并没有什么不同。”
东海道之路
卡尔·兰德尔并没有从一开始就发现这一点。他奔走在东京和京都这两座城市之间,发现了日本文化里最吸引自己的地方。在那些乡野之间,在城市之外,“疏离”还并未呈现出它的形状。
日本江户时代,浮世绘画家歌川广重曾步行东海道,从东京到京都,绘制出著名的《东海道五十三次》。2012年,卡尔·兰德尔获得了由大英肖像艺术馆颁发的BP旅行奖,踏上同样的道路, 以画笔的方式记录下沿途的一切。此时的他,已在东京住了十年。
在这场旅途中,卡尔决定摈弃像摄影师一样真实记录的方式,开始用具有创造力的画作呈现出更加私人化的感受。当他经过沿途的Nagoya时,卡尔画了一幅关于相扑的作品,因为这很有趣;当他遇到许多回转寿司店时,卡尔决定画一张有关寿司的作品;他甚至在走过Yokohama的鞋店时,画下了一群正在试鞋子的女人。
那些充满想象力的画作则基于他对细节的密切观察。卡尔还记得自己在田间看到有五六个孩子举着萤火虫的瓶子嬉戏。这个片段一直停留在他的记忆里,启发自己创作出一幅想象中的画作:一个女孩正在向同伴展示萤火虫,光线照亮她的脸。这个再创作让卡尔激动不已,他说道:“这才是绘画的美—可以把记忆、事实还有想象结合在一起。而且没有人介意,只要最后的画作是有趣的,能够打动观众的就行。”
卡尔无疑是对日本文化着迷的,而最能打动他的,就是其中的内核。在他看来,日本文化强调的是利他、礼貌、和谐、谦逊和认真的工作态度。而和英国文化比起来,日本并不那么强调自我。虽然他承认这样也许会少一些个人自由,但却有一种独特的平和安宁。
不过,即使是在描绘最为和谐的场景时,卡尔都无法抑制在画作里带上自己的个人情绪。他的技法具有明显的个人特征,即让空间、视角、形式和比例变形,带给人们一种焦虑感。人物所处的空间不再是平面的,反而在视角上平行起来。将空间和人物刻意强调,彼此隔离,让人看上去不再属于那个环境当中,疏离感在对比之下急剧上升。
这种变形的技法也在卡尔画图的过程中充分展现了出来。他会在出行的过程中,用速写或是拍照的方式记录下当时看到的情境,然后再用拼贴的方式将各种元素重组,让人物和环境之间出现张力,营造出奇特的想象空间。
就从此刻开始,英国画家卡尔·兰德尔对这个世界的感受已经清晰明了。尽管他在乡野和小城之中感受到了和谐,还是无法阻隔人与人之间早已在城市化进程中滋生出的疏离感。这种情绪在他的画作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记,并最终成为了主线。
孤单的城市空间
卡尔·兰德尔本人曾在镜头里出现过。在朋友为他制作的录像里,卡尔站在人群穿梭的街头,拿着本子正在速写。城市的空间一点点地在镜头下呈现,等待公车的女人,从身后走过的老人,灯红酒绿的商店招牌。
在访谈中卡尔告诉我,如果有人注意或者介意自己画他们,他会立即停下来,但这样的事情很少发生。甚至在地铁上,即使是卡尔站在最末端速写,也无人问津。“他们看上去都很累,或是根本不注意旁人在做什么。”
这些,并不能从日本文化的谦逊中得到解释。于是, 就像开展一个城市实验,卡尔开始了一场更为浩大的创作。他邀请了大约250人来到画室,画了一幅群体肖像画。每个人都在画作中朝向同一个方向,在物理空间极短的距离中,面无表情的他们心理距离十分遥远。而这幅画作的另一个主旨,是反映人口过度的城市现实,它并没有成为缓解疏离的出口,反而更加凸显了人与人之间的冷漠。
有趣的是,在问起卡尔如何创作出这幅画时,他的回应是通过网络和朋友之间的口口相传。每一个被邀请来的人都会在画室里待上很长时间,他们会介绍自己其他的朋友,加入这场创作。也许,画上的人面无表情,是因为被画的时间过长而并非毫无生气,而依靠朋友之间的联系完成创作,也恰好证明了集体的存在感和人们之间的紧密联系。于是,卡尔对于东京的疏离印象,并非全是事实,也加诸了他的额外感受。
作为一个常年居住在东京的外国人,卡尔认为自己是不折不扣的“局外人”。他以局外人的视角去捕捉属于这个城市带来的新鲜和刺激,在不断地比较日英社会的差异中,发现了日本人强烈的集体归属感。但这种集体感,并未提升卡尔对亲密感的期待,“东京只不过是另一个伦敦罢了”。
来到东京以前,卡尔曾经在英国作画。他画了很多英国的建筑,透出昏暗灯光的砖砌房,向里延伸的角落,或是倒映着树影的维多利亚建筑。在卡尔看来,他站在建筑的外面,就像一个局外人一样,好奇地注视着某种空间或是事物,却又永远处在置身事外的境地。在那样的距离感中,卡尔体会到的是孤独。人们看到他那时的画作,是彩绘的,具有着市灯光的色泽,充满着因为稚嫩而显露出来的犹疑。在描绘城市东京的画作时,卡尔的技法成熟,也开始频繁使用黑白灰三色,强调城市的硬朗和疏离感。当那些简单的建筑替换成了复杂的人时,他对城市的思考才真正地开始。
除了画家,卡尔的另一个身份是东京艺术大学的博士,他的博士论文题目为《东京肖像:团体和隔离的表达》。作画三年之后,卡尔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每幅画作都逃不开这个主题。这是卡尔思考后的结果,既不片面也没有偏见。他并不认为人口过度是个社会问题,也同样不对亲密或是疏离产生鄙夷。当情绪最终被梳理,成为对这个世界的冷静观察后,人们才真正地感受绘画的力量。
卡尔说起,他最为满意的一个评价来自于一个日本人:“我以为画家是日本人。”这个花了十年去了解日本文化的人,终于得到了认可。但正如他所说,人们产生的共鸣来自于城市的普遍性。无论是在伦敦还是东京,疏离才是城市的真正属性。
1. 作品《Shinjuku》
2/4/5. 作品《BP Portrait Award》系列
3. 作品《The Yamanote Line》
Q:在你的画作中,人们看上去都很冷漠,并不快乐。你为什么不画快乐的人?
A:我并没有刻意表现,这些都是我看到的事实。不过,我想这也跟我自己有关。即使我跑去南美洲,跑去巴西,可能我画出来的人也都是如此。虽然我并不是刻意的,但我依然是凭借直觉作画。事实上,我从不会坐在那里思考,这个人是快乐还是不快乐这个问题。画一幅肖像,我通常需要3个小时,人们是不可能在这三个小时内一直笑的,而我画的就是他们的常态。还有一种可能,我更想让画作变得严肃一些。那些经典的人物肖像画里,我从未发现“快乐”的人。也有可能是我依靠西方的传统画法来接近日本这个主题,这是没有人做过的。
Q:你在日本的目的是什么?
A:作为一个英国人,我想记录下我所看到的东京。就像一个纪录片导演,或是一个记者,我把东京带回来给大家看。东京不像伦敦一样多元化,他们看上去应该更有集体归属感,但是他们并没有。城市之间的疏离,是我博士论文里的主题,也是我所发现的城市的共性。不过,我并不是说这是件坏事。我使用速写绘画的方式,而不是采用先摄影再绘画的方式。因为我觉得只有在那个情境里,我感受到了光线,有了对它直观的情绪体验,所以才能够更好地捕捉下一些东西。
Q:我看到在你的展览里,有一个视频不断地循环播放。你在之前的访谈中也提到摄影和绘画的不同,那么你是怎样看待摄影,绘画和录像这些不同媒介在当今社会的作用的呢?
A:我必须要说录像并不是我的主意,这是我一个在伦敦的朋友,想要拍摄我速写的情景。我并不认为这些用于记录的媒介有高下之分,它们都有所侧重。我自己对电影制作很感兴趣,很想去拍电影。我想,如果我不是画家的话,我会去当个导演。单就绘画来说,它非常不同,需要不断地取舍。因为画面有限,你真的要好好想清楚,要把哪些东西放进去。
Q:为什么你会对被日本观众评价为了解日本的画家而感兴趣?你提到你不是那种浮于表面的作画,那么浮于表面是种什么状态呢?
A:我在日本居住了十年,所以我关注的东西不会停留在人们对日本的刻板印象中。我所画的是现代日本,更加关注细节和正在发生的事情。而刻板印象中的日本,可能是非常理想化的,又或者非常消极。我并不会去画歌舞伎那些传统的东西,反而会去画一个简单的面店。
Q:我觉得你在日本曾以局外人的身份待了十年,现在你回到了英国,也算是一个“局外人”,那么感受是否有不同呢?
A:我回来了大概半年左右,感觉自己被同化得非常快。有趣的是,我以前觉得英国文化是非常直接的,这和日本文化的不直接迥异。但现在,我发现英国文化也是很含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