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心”收藏历史
到腾冲,有两个地方值得且应该去—国殇墓园和与它毗邻的滇西抗战纪念馆。
滇西抗战纪念馆2013年8月15日开馆,其前身是腾冲人段生馗于2005年在和顺古镇原远征军二十集团军司令部旧址创办的滇缅抗战博物馆,2万多件藏品除了极少部分是朋友无偿捐赠,剩下的都是他自筹资金,从印度、缅甸和腾冲寻访购买得来。
段生馗曾经有两个身份,游客眼中他是滇缅抗战博物馆馆长,当地人都知道他是腾冲农行的副行长。
由政府投资的抗战纪念馆选址开建之初,段生馗对这个得来不易,占地26亩,即将有偿租赁自己所有藏品的纪念馆满怀期待。纪念馆外观结构选用了腾冲本地特有的“四合五天井”的建筑形制。花了10年时间收集的远征军名录被刻在纪念馆旁边一个水泥墙上。
一进馆,迎面而来是三面墙上呈矩阵式排列的1300顶钢盔,气势恢弘,瞬间恍若看见隔着历史尘烟悲壮而行的1300名入缅远征军。这些不同制式的钢盔,是段生馗花了30多年时间、从老乡家里一顶一顶找回来的。他收藏的这些钢盔,足够武装一个团。
段生馗还很善于用艺术再造、情景融入的方式布展。常用的手法是以关于历史事件和人物的油画为背景,中间是硅胶,再配以大量真实的藏品文物,以及隆隆的炮声、飞机声的音效。这么做的好处是,历史不是冰冷的事实、枯燥的数字、乏味的讲述,而是鲜活的个人和国家命运的展示,观展的人会有身临其境的代入感,产生强烈的情感共鸣。
有几个艺术再造的细节很让人回味。在这段历史进入尾声时,有一个场景是这样布置的:一把日本刀和一支步枪组成一个代表“胜利”的英文“V”,旁边是一顶密密麻麻满是弹孔的残破钢盔。审查的时候,有人表示看不懂。段生馗解释说:“刀、枪的组合代表硝烟,钢盔代表为这场胜利献出青春和生命的所有远征军和盟军战士。”而相邻另一个场景,是不规则堆积的日军钢盔,“这代表日本侵略者的灭亡”。
整个展览以一把钥匙做结语,这是从老馆沿用过来的。关于这把钥匙,有一个故事。“松山战役后,日军全部被歼灭,只有一个逃了出来,被老百姓俘获。为了保命,这个日本人自我介绍是日本地下军火库的保管员,而这把钥匙就是开军火库的。这个日本人成了战俘,但是军火库一直没有找到。”段生馗说,“村民们将这把钥匙连同这个故事一起卖给了我。我在松山收东西时,带着这把钥匙转了80多遍,却始终没有找到日本人所说的那个军火库。到底是日本人撒谎,还是被炮火遮掩了,钥匙是真的还是假的,不得而知。”
“钥匙留了个悬念。表示还有更多和这段历史有关的藏品等待我去甄别、收藏。”
孤傲坚守只为警示后人
博物馆中的不少藏品,曾经是段生馗小时候和伙伴们玩打仗游戏的道具。“还记得我经常站在高处,身披美军军毯,手持残破的军用望远镜,手舞足蹈地指挥60多人的‘军队’,装备都是‘二战’时的军需‘物资’,‘下属’称我为‘馗司令’。”段生馗说,当时就有不下200件抗战遗留物品。
后来同伴们各奔前程,段生馗曾想把所有的“装备”分发给每个人,但大家共同的意见是继续由他统一保管,兴许今后还能派上用场。
上高中时,段生馗从一本杂志上看到有关收藏的介绍,虽然那时候流行的都是收藏邮票、烟标,但也足以让段生馗意识到自己收集的“二战”遗物也是一种收藏。从此,他开始有意识地到处搜寻各种战争遗物,开始是用东西换,也有老百姓主动送给他,后来就要用钱买了。
真正开始了解隐藏在这些藏品背后的历史是在段生馗上大学时,随着知识面扩大,他有意识地选择和“二战”相关的书籍私下阅读研究,但是他能找到的所有中国近代史书籍里都没有关于滇缅抗战的内容,这和他儿时的记忆是完全相悖的。
尽管腾冲地处边境一隅,却是滇西抗战最为激烈的战地之一。腾冲是中国远征军收复的第一个县城,在战争中成为一片废墟。一位远征军的营长回忆说:“焦土抗战过后,腾冲每一片树叶上至少有两个以上的弹孔,没有一栋房子可供临时避雨之用。”可见当年战况之惨烈。
段生馗的家乡芒棒曾经就是战场,他的大伯段曰仁是国民党员,曾任当年腾冲著名的三支抗日游击队之一龙江游击队的队长。残暴的日本鬼子曾在段生馗的家乡龙江乡犯下滔天罪行:“他们死了不到三个人,却血洗了我们好几个村子,杀了200多人。”
段生馗的祖父受一个军官朋友所托收留一个患疟疾的士兵,被日本人怀疑,全家险些被灭门。“我家族世代都是开私塾的,祖父读过师范,会说英语。他找到一个戴眼镜的军官,用英语跟他交流,谎称这个士兵是读高中的大儿子,穿的带有国徽的衬衫是学校的校服,这才让日本人平静下来。我父亲那时才8岁,但是很机灵。趁日本人犹豫,他连忙从鸡笼里提出三只母鸡交给日本人,日本人一高兴就打消了疑虑。”段生馗说,因为三只母鸡救了全家九口人,他们家后来很长时间都不吃鸡。
日军的残暴,即使是在段生馗克制的讲述里,也能瞬间点燃听者愤怒的火苗。“当时我们住的段家巷外住着本家的一个老妈妈,她带着30多岁的儿子。因为家里穷,儿子一直打光棍。鬼子来的时候,村里人听到村外放哨的人敲锣都躲出去了,唯独这对母子,儿子在田里劳作没听到,在家给儿子煮肉的老妈妈因为住在巷外,耳朵不好,也没听到。等鬼子走后,村里人回去,见到的是有生以来都不曾见过的惨绝人寰—日本人杀了这对母子后,把老妈妈的乳房割下来塞在儿子的嘴里,然后把儿子的生殖器割下来塞到老妈妈的阴道。”
段生馗说,这些来自祖父和父亲的记忆在他年幼时就已经夹杂着仇恨深深烙在了他的记忆里,以物证方式证明日寇在滇西所犯罪行和我国军民的奋勇抗敌,成了他必须完成的心愿。这是他后来不遗余力做收藏、办博物馆的主要原因之一。而另一个原因则是身边人对这段历史的“无知”。
“我同宿舍的三位后来都是银行的基层领导干部,当我告诉他们我收集了不少日军侵略腾冲的遗物时,他们嘲笑我说:‘你吹牛也太过分了,日本人连昆明都没有到过,怎么会到过腾冲?不要你们腾冲有点名气,就把什么事儿都揽过去。’”
后来和段生馗成了好朋友的滇缅抗战史专家戈叔亚,说自己也曾这样无知过:“我自小在云南长大,在云南师大历史系读书时选修的课程就是‘二战史’,而且曾经在中缅边境、滇缅抗战的重要战场之一腾冲县当过兵,之前我竟也不了解有关滇缅抗战的情况。”
“段生馗的收藏中,有几面中国部队的军旗。其中国民党‘青天白日’标志的布制文物,在经历过包括‘文革’在内的政治运动之后能够保留下来,实属奇迹,其中凝结着当地人对抗战时期中国军队的感情。”戈叔亚说。
2005年滇缅抗战博物馆在和顺开馆后,段生馗大学时的那三个同学带着老婆来参观,他扬眉吐气地对三位同学说:“我就等着你们仨来呢!这个馆有你们的一份功劳。”
从1986年财贸学校毕业分配到腾冲县农行工作以来,段生馗一直“疯狂”地收购战争遗物,从滇西到缅甸,他7次进入缅北“野人山”。1992和1996年,他两度被缅方抓捕,第二次缅方甚至以“偷越国境罪”判他3年徒刑。身陷囹圄45天后,经华侨朋友多方营救他才得以脱身回国。
戈叔亚提起段生馗时这么说:“作为腾冲农业银行(601288,股吧)的工作人员,段生馗有限的工资和他收藏的数万件珍贵抗战文物形成了相当大的反差。这也就是为什么他至今仍然居住在几间陋室、家里甚至没有冰箱的原因。据我所知,因为交不起电费,供电局收电费的人常常跑到他家强行拉闸。”那年中央电视台主持人王志来采访段生馗,播出的节目他自己都没有看到—那时,他家还没有电视机。
日子过得拮据,但是段生馗买文物却不惜代价。一把日军将级军官的军刀花了16万元人民币从缅甸购回,一件日军海军将军服,衣服上的肩章、纽扣等金质饰物按克论价,花了近10万元人民币。
他说,那时候他成天想钱。“每年12月20日是我的难关,这时候很多贷款到期了,我只好拆东墙补西墙,在这天之前必须把银行贷款和利息结清。”
2005年出任博物馆馆长时,合作方给段生馗年薪5万元,他自己在农行的收入一年有7万元,但每年收购文物,要花五六十万元。维持家庭生计及儿子读书的费用,全靠妻子微薄的工资。很多时候,他需要在收藏抗战遗物的同时寻觅古董,通过卖古董来还债。
即使是在腾冲这样一个抗战历史文化厚重的地方,很多人依然无法理解段生馗的行为。
“刚工作三四年的时候,我的单身宿舍里到处都堆着我收来的战争遗物,有中国远征军的、盟军的,也有日本人的,女同事有事都不敢来宿舍找我。因为这个,当时的女朋友跟我分手了。”但天天置身于这些“遗物”中间,段生馗说他从没害怕过,因为“我在做一件正确的事情,我相信那些死去的远征军战士会庇佑我”。
30多年来,段生馗有过两次想中途放弃。“1986和1999年。第一次是因为工作关系,干这个耗费太多时间精力,单位领导因此找我谈话,我就不想弄了。父亲的一句话把我拉了回来,他说,不要轻易放弃年少时的梦想。第二次是有个老板愿意出300万元买我的文物,1999年的300万元在腾冲可以建一座星级宾馆了。但是听说他买去也是要开博物馆的,我不干了。”
“你觉得你是在进行仇视教育吗?”有人曾经这么问过段生馗。他沉吟一下,慢慢地说:“仇恨应该化解,但是记忆必须永远地保存下去。我们这个民族就是由于没有仇恨导致了没有警醒,没有警醒就没有奋斗。我半辈子的努力就是做了一个警报,警醒每一个国民。”
除了继续搜寻滇缅抗战文物,段生馗目前还热衷于抢救性录制抗战老兵的故事,并且力所能及地给予那些人微薄的帮助。文物是铁证,老兵的讲述是鲜活的史料,价值极大,收集的困难也极大,段生馗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但他坚信一定会坚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