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小东的 30 年影像展是从夫人喻红开始的。1984 年,他们都准备报考中央美术学院,刘小东用 25 元钱从同学手里买了一架苏联产的小相机。他们在北戴河拍了一些照片,要么对焦不准、要么过曝、要么漏光,但对刘小东来说是强烈的记忆—那时候他已经喜欢喻红很久,搞不清两人算不算是在谈恋爱。后来他购置了一台海鸥单反,用了很多年,再后来,数码时代来临时他也抛弃了胶片机,现在他连自己用的相机型号都搞不清楚,“好像一到数码时代就没有记忆了”。所以刘小东的摄影完全不是为了照片本身,而是为了记录下一些东西,属于文献性质,最后形成包括上千幅作品的展览,也纯属时间的馈赠。他现在还在用一只非智能的古老诺基亚手机,相机不在手边的时候也用手机拍照,此次展览的海报,那张他做完粉瘤手术后在医院照的大头照,就是用这只手机拍的,他自己也没想到像素竟然那么好,放那么大都没问题。
熟悉刘小东绘画的人可以在展览中找到许多作品的原型,他的不少画都是在拍完照片之后画的,有一些则出现在照片中不起眼的角落里,还有一些尚在酝酿中,也许以后会画。不熟悉他绘画的人也能够在指认名人和明星中发现乐趣。他与第六代导演尤其是王小帅关系密切,留下了不少关于日常生活的影像,他参加全国政协会议时拍了许多文艺界代表,在冯小刚的生日宴会上,他记录了大家饭后唱K的情景。当然更多的是缺乏语境的对氛围的即时捕捉,单独拿出来看,似乎都不具备特别的意义。为此刘小东和展览的学术主持、美国艺术评论家林似竹进行了相当详尽的对话,几乎谈到了每一张照片背后的故事,这些文字不仅仅是一一对应的阐释,还串起了横跨 30 年的个人史和从个人出发的社会史。
B=《外滩画报》 L=刘小东
这些照片毫无形式,浑身上下都是内容
B:最初你拍照片有个重要的目的是为了画画,因为有些东西记不住,就先拍下来。后来出了影集,又在展览里加入了摄影的内容,拍照的意图有没有变化?
L:我现在也没有太把照片当成照片。目的之一还是为了画画,还有一个,是有些气氛觉得很难忘,有意思,就拍了。比如喝大了、街头打架了,猪也很有意思,一团肉乎乎的。我从来没考虑过照片形成后的独立性,它是不是有价值,本身质量如何。不过保存资料的想法倒是很早就有了,拍过的照片,画过的纸片,基本都留了。
最后照片做成展览是时间的积累。这也是一不小心的,时间本来也是荒废的,偶尔拿起相机留下一些影像,几十年后一看,生活原来是那种样子。
B:现在你有了自己的团队,去写生的时候其实多半不需要自己拍照了。
L:对,艺术家有很多东西不一定亲手做,我去一个地方写生,形成氛围,这个氛围里所有照片都是有意义的。不管是我自己拍的,还是助手拍的我,别人拍的工作场面。这不仅仅是摄影,主要还是内容,让你看到活生生的生命是怎么滚过来的,完全无形式的内容。这是我看了展览之后才感到的力量,拍照的时候没觉得,当它们很有仪式感地陈列出来,我发现它们毫无形式,浑身上下都是内容。
B:你把留下的照片系统地整理出来是在出版《生命的富足》的时候?
L:对,那是 1984 到 2006 年的影像集,出版商是个外国人,他们本来是想出一本画背后的故事,结果发现照片本身很有意思,就不出画集了,只出照片。我整理了很多资料,开始以为是很薄的一本册子,没想到变成那么厚,超出了出版商的预算。民生美术馆当时很有远见,决定赞助这本书。所以这个展览和民生的关系也是源远流长,挺好的,是时间延续下来的缘分。
B:这次展览和之前的影集一样,都是很老实地以时间顺序来推进的,你是出于什么考虑?挑选照片的思路是怎样的?
绘画以外的形式
B:我发现如今看你的展览,要花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去年的《刘小东在和田》就有日记和照片,这次连电影都放进来了。
L:说明我年纪越来越大了(笑)。因为绘画还是少,现在的美术馆空间都很大,观众大老远跑来,要让他们有东西可看。我又不能做装置,就把绘画做得丰富点,不搞绘画的人可能喜欢看看文字,或者愿意看照片。这样立体一点,让人看到一个活生生的生命是怎么生存的,我是怎么生存的,或者通过我的镜头看到另一种生存状态。现在展览那么多,天天有开幕式,艺术爱好者也挺辛苦的,我多给一点背景,更对得起观众。
B:这是外部要求,那就你自己的表达来说,你觉得绘画就够了,还是因为它有局限性,所以你还需要借助别的形式?
L:这是个好问题,事实上我觉得绘画已经足够了。但是我还是想,如何让绘画在今天的语境里变得更加鲜活,而不是死板一块让你“欣赏”?今天的艺术仅仅让人欣赏是不够的。人对自己和另一个人内心的窥视欲,想再深一步了解的渴望,促使我在绘画之外思考更多问题,我的绘画和这些问题同在,变成非常立体的思维方式。绘画以外的其他形式帮助我打破对绘画的成见,建立新的秩序,让绘画这条路更生动、更言之有物,可能使我到 80 岁还觉得画画挺好玩。
B:你写日记一直是手写吗?
L:手写,写字和画画一样,因为画速写好累,相机代替了速写,文字就是素描。你要画一群人、一个场面速写,就和画大画一样,画完什么都干不了,累得喘气,拍照片会轻松很多。但是到一个新的地方,没有朋友,还有大段晚上的时间,睡觉前无聊,就像画画一样写写日记。
B:可以把日记作为作品来展览,你不会觉得尴尬吗?
L:这个问题我想过,我觉得当我做一个艺术项目的时候,那段时间都是公开的。除了画画被人拍是公开的,包括晚上如何度过的,我也可以公开。更坦率、真实地陈述一个月的生活,对我是一种超度。
B:听说你画写生的速度非常快,有时候媒体打听到你在一个地方,等赶到的时候你已经走了。
L:那是在伦敦画了酒吧、餐厅,怕打扰人家生意。我专挑下午两点到五点之间,必须分秒必争,尽快画完。一般被画者也没做过模特,站着很累的,会睡着的。所以画面里经常有些残缺、不完整,这是现实逼出来的。
B:那比如你画在哭墙边祈祷的人,这个没法跟他们讲,让他们做模特吧?
L:这是不讲的,因为我有时候是根据照片画的。不要误以为现场绘画就是我每个都对着实物画,我找人都是在当地找的,如果这个人突然不来了我怎么办?狗也不可能听我的,我只能在它动的时候拍个照,回去再画。我没那么教条、极端,说我的画很纯粹,全部都来自写生。Who cares?反正我一点也不在意。我是在那里完成的,哪怕是闷在小旅馆画的,但会有当地的地气,就够了。
B:对着照片画和在现场画是很不一样的吧,尤其是色彩和光线完全是两种质地?那么当你对着照片画的时候,照片只是帮助你回忆,还是也会在某种程度上入画?
L:对。现场画写生是色彩逼着你走,景物逼着你运行,照片是你寻找色彩和笔意,两个方向。对着照片你可以静静地思考图像要如何处理,是完全照抄有意思还是稍稍改动有意思?这种有意思对自己是有意义的,你有充足的时间去重新营造一个影像,写生没有思考的时间。我觉得两者各有千秋,我希望达到随时可用的状态,不是写生多了不会画照片,或者反过来,或者爱这个恨那个,没必要。都拿来用就好了,只要能达到你心中的意思。我的艺术态度是这样的,照片也是,喀嚓一下,可以用就够了。
L:我觉得只有这样才能把照片整理出来,否则很乱的。一切在时间长河里都是平等的,都同样有趣。大概的思路,第一是家庭,第二是朋友,第三是社会状况,主要是和画有关的社会状况。三条线可以再细分,家庭有我的爱人喻红,我们从恋爱到她生孩子,再一个是我的父亲;朋友以王小帅为主,因为他始终在我生活里表演。
B:展览的名字“儿时的朋友都胖了”在王小帅身上也得到了很好体现。
L:对,也不是王小帅一个人,每个人都在慢慢地发福。不仅是形体上,还有社会的无法控制的膨胀,整体社会都胖了。正好我也有一张画叫《儿时的朋友都胖了》。本来展览的题目还想叫《生命的富足》,这是林似竹从恺撒·帕维斯的诗里摘出来的。后来我想这个题目太宽泛了,针对性和幽默感不够。
B:你显然不是用构图、对焦、曝光这些标准来衡量照片的,很多时候你只是随手拿起相机记录一下,根本不考虑一般意义上的美感问题。你是故意不拍“好看”的照片,还是真的只是无意识地按下快门?
L:完全都是无意识的。绘画是我的专业,我具备的知识多一点,摄影完全是业余的,当然喜欢看摄影作品,对摄影史大概有一点了解,但完全是从欣赏者的角度,没有包袱。这可能更显示我个人的角度。绘画方面,我有了知识,知道这是包袱,那么有意识地侵蚀这些包袱,轻装上阵是很重要的。
B:你有喜欢的摄影师吗?
L:马上能想起来的是奥古斯特·桑德,上世纪早期的德国摄影师。他的摄影很像绘画,影集《时代的表情》里拍的人,所有的东西都在里面了。虽然我不可能像他那样拍照,但他影响了我的世界观、我对绘画的观察,激发了我对凝视的敬意。
就想在画室里傻待着
B:你的网站上,最新的作品是去年在以色列和巴勒斯坦画的一系列写生,当时拍的照片在展览中也展出了。在那里发生了什么令你印象深刻的事?
L:巴以是从小的情结,小时候打开电视,基本上国际新闻都是巴以冲突,天天看见阿拉法特。但对他们的纷争,实际上不很明白,实地画一批画也许可以多了解一点。我画了一个读经的女孩在哭墙边祈祷,她实际上是高度弱视的,眼睛离书一寸才能看见,在视觉影像上特别有宗教虔诚感,我拍了一个远景,画了个局部。
我去那儿的时候又拉肚子,我去每个新地方都会大病一场,比如人家很虔诚地哭,我在拉肚子,去去医院开了药也不见好。在哭墙边,别人在祈祷,我从兜拿了个煮鸡蛋,磕了个鸡蛋,祈祷肚子快好。自己想想也挺逗的,中国人遇到事情,就把什么地方都当成庙。
B:到处写生是你喜欢做的事情吗,今年还有什么计划?
L:其实我不愿意到处跑,挺想老老实实在画室里画画的。但是可能去年的事没做完,还得继续,或者又衍生出一个什么事来。我的外出写生真的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抱着走遍天下的伟大雄心,都是偶然事件。突然这块儿邀请你办展,办展就去画当地嘛。慢慢时间积累长了,回头发现我竟然走过了那么多地方,好庸俗啊!不是有意的,是偶然的堆砌。在画室傻待着,也许老老实实面对一个人,简简单单面对一把椅子,这个想法可能比外出还奢侈。
B:很多导演为你拍过纪录片,最近几年杨波拍得很多,你们相互之间是不是已经很默契了?
L:杨波还有佟卫军,他们年轻,我有项目了他们能随时放下事儿,随时走。我们通常在走之前开个会,之后就不交流了,各干各的,他们尽量不让我知道他们在拍什么,像毫无声息的幽灵一样飘在空气里。我喜欢年轻人在我身边晃来晃去。
B:你也想回到他们那种说走就走,说不走就不走的状态?
L:我好羡慕他们,他们的糙性,对一个生地儿的不吝,毫无礼貌地进入,都是因为年轻,很有意思。我比他们紧张,我怕出事儿,带一个这么多人的团队,都是独生子。我老收敛他们的探险精神,我说这地方不要去,危险,他们好啊说不去不去,最后还是去,挡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