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未都
王老世襄先生以九十五岁高龄悄然谢世,至今已匆匆五年。他老人家的百岁冥寿小辈后人多有祭奠,慎终追远,光前裕后。三十年前冷僻的明式家具如今已充盈大江南北,各类媒体津津乐道的紫檀黄花梨,当年在王老眼中的孤独一去不返。王老若九泉有知,他会说什么呢?
认识王老时我大概二十八九岁的时候,是张德祥先生带我去的。王老一口一个祥子地叫他,让我脑海里老是闪现骆驼祥子。那时老舍的《骆驼祥子》正火,正焕发着第二次青春。王老嘻嘻哈哈地没一点儿学者的架子,让我放松不少。
我与王老年差41岁,理论上可以称他为祖父辈。可他的随意让我们之间的年龄迅速缩小,甚至我有时会忘乎所以。王老那时还住在北京东城的芳嘉园胡同,当时的胡同里没小汽车,一辆没有,连自行车也没有人舍得放在街上。胡同虽窄但显得挺宽,干干净净,我们骑车出入也方便惬意。每次去王老家都无目的,仔细想想也算都有目的,就是借机看看摸摸王老收藏的明式家具。
这些家具现在大部分都在上海博物馆常年展出,当年就随意放在王老家中使用。他的椅子我都试坐过,至今还记得坐上去时的忐忑和得意。还有他那张一腿三牙的黄花梨方桌,每次在上切菜时发出的声响老让我不放心地凑上前去摸摸。王老说:“垫着呢,没事。能用是它的福分,大部分这些年都做了胡琴杆算盘珠子,不知道可惜东西。”
说实在的,当时我真不知王老说谁呢,也不大敢插嘴去问。话题也就说个做菜养虫什么的。王老的学问是做出来的,从不去说,也不炫耀,如你上午去找他,他一定在伏案,不是看书就是写书,反正没见他老人家闲过。他愿意晚上聊天,白天好象显得话少。可能是人过七十有紧迫之感,我不足三十,青春可以肆意挥霍,所以时时迟钝。
王老出身豪门,在那个年代算不得好事。父为外交家,母为画家,幼年时家境富裕,王老从小就享受很高的物质生活。这种早年豪门的生活在他的言谈话语中时时流露,所以他特看不上改革开放后发迹的土豪们,常常嗤之以鼻,说一些猛一听有点儿酸的话来。比如三十年前在北京骑摩托车特时髦,每当闪过一辆时,隆隆声未过,王老一定说:“早年有钱人都骑马,骑这个算什么!”
王老的煌煌巨著《明式家具珍赏》、《明式家具研究》倾注他老人家半生精力,出版时我让他老人家签名留念。王老在书上用毛笔认真写道:未都先生有道雅鉴;另一本写道:未都先生有道清鉴。说实在的,我那时算有什么道,知道点儿皮毛而已,但王老襟怀宽阔,虚怀若谷,把小辈惊着了。
睹物思人。按说王老九十五高龄谢世已是吉相,但小辈仍难免伤感。他人生的最后几年我未去看过他,心中惴惴不安。我记得有一次我从王老家告别,袁荃猷师母拽着我说:“畅安都这么大岁数了,这些东西怎么处理才是个好。我们得想后事了。”我当时说的什么记不太清了,只是觉得宝物聚聚散散,古人的感慨是有道理的。人老了,社交能力下降,控制能力下降,判断能力下降,坏人就会趁虚而入,就会围住财产心怀鬼胎。对于王老有形无形的资产,觊觎者多着呢。于是我想,我一定要把自己的东西趁明白时全部捐掉,晚年清清爽爽地度过,这大概就是王老用一生给我的启示。
王老小屋的冬日阳光洒在紫檀大案上,一盆水仙,飘着时有时无的暗香;范制匏器中传出蝈蝈欢快的叫声;稿纸上呈现红蓝笔改动过的纷乱画面;王老人走了,这画面和声响却留在了我的记忆之中,可惜有许多心里话忘了问王老了,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