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善
翻开20世纪中国文学史册,文、字俱佳的作家不乏其人,进而以书法蔚然自成一家的却并不多见。五四时期以新诗名的沈尹默后来成为大书法家,是为一例。台静农初以小说成为“乡土文学”杰出代表,后来也以书法享誉海内外,又是一例。
台静农(1902—1990)是安徽霍邱人,初名传岩,后改名静农,字伯简,号静者,笔名青曲、孔嘉、闻超等,室名“歇脚盦”、“半山草堂”、“龙坡丈室”等。
1922年9月,受五四新文化运动感召,青年台静农考得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旁听生,两年后转为研究生。1925年8月,在鲁迅指导下,他又与韦素园、李霁野、曹靖华等组织新文学社团“未名社”。他致力于白话小说、散文和新诗的创作,短篇小说集《地之子》、《建塔者》确立了他的文学史地位。鲁迅后来编选《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他是入选作品最多的两位作家之一。在评价1920年代的“乡土文学”作家时,鲁迅更对他不吝赞词:“要在他的作品里吸取‘伟大的欢欣’,诚然是不容易的,但他却贡献了文艺;而且在争写着恋爱的悲欢、都会的明暗的那时候,能将乡间的死生、泥土的气息,移在纸上的,也没有更多、更勤于这作者的了。”
到了1927年8月,台静农由北大研究所国学门导师刘半农推荐,出任北京中法大学服尔德学院(即文学院)中国文学系讲师,从此开始他长达半个世纪的杏坛生涯。此后,他辗转南北,先后执教辅仁大学、北平大学女子文理学院、厦门大学和青岛山东大学中文系,直至抗战爆发。
与当时其他一些新文学作家不同,台静农不仅较早沉潜于中国古典文学的教学和研究,而且对书法、篆刻和国画等传统艺术也都有着极为浓厚的兴趣。他十四五岁就研习书法,“初学隶书华山碑及邓石如,楷行则颜鲁公《麻姑仙坛记》及《争座位》”,苦练不辍。1928年夏在北京参加“圆台印社”,专心从名家学治印。又大力协助鲁迅搜集碑帖,见识日长。更值得一提的是,他1933年春结识溥心畬,1937年七七事变后结识张大千,与这两位被誉为“南张北畬”的当代大画家探讨画学,并结为终生好友。
抗战入川,台静农于1938年秋任职国立编译馆,1942年10月受聘国立女子师范学院国文系教授。在此期间,台静农除了教学和撰写文史考证随笔,在书艺画艺上也有长足的进步。他一方面从临摹王觉斯改学倪元璐,这是受到了沈尹默的影响,因沈氏认为“王书‘烂熟伤雅’”,而台静农在得见张大千所赠倪元璐书双钩本及真迹之后,“也翫其格调生新,为之心折”;另一方面开始其书学研究,在《梁启超学术简表》中设“任公字学”节,引蒋百里言,评论梁氏书法为“我国楷法线美之极轨”、“字为心画”、“书道不能磨灭于天地间”。与此同时,台静农又潜心临绘“扬州八怪”之金农、罗聘的墨梅,进而又成为格调新奇、“笔法精绝”的画梅名家。
抗战胜利后,台静农于1946年10月自上海渡海抵达台北,应聘担任台湾大学文学院教授。1948年8月接任台大中文系主任之职,直至1968年7月坚辞卸任,成为台大中文系历史上任职时间最长的系主任,奠定了该系兼容并蓄、自由活泼的开放学风。1973年6月,台静农荣休。台静农生前在台湾出版了《静农论文集》、《龙坡杂文》和所编《百种诗话类编》等,身后由其门生整理出版了《中国文学史》(上下卷)。
在台大教学之余,特别是在退休以后,台静农以书法、旧诗、绘事、篆刻自遣,成为台湾首屈一指的大书法家。他隶、行、草书俱精,隶书的开阔,行书的苍劲,草书的顿挫,都是一时之绝。他更发展了倪元璐书法,在倪书中带入汉隶的古拙笔意,以此追求“字外之字”的境界,寄托日益郁结的家国之思。正如张大千所赞扬的:“三百年来,能得倪书神髓者,静农一人而已。”也正如自认书艺不及台静农的书法家启功所高度评价的:“台先生的法书,错节盘根,玉质金相。”无一不是“以体味古代名家的精神入手的……一点一划,实是表达情感的艺术语言”。
台静农不仅以书法大家名世,他的书学研究和画学研究也都自出机杼,卓有建树。“他的书学论题包括简书、帛书、石刻、隶体,此不仅见台先生精于书艺,于书学理论亦多所发明”。《郑羲碑与郑道昭诸刻石》、《智永禅师的书学及其对于后世的影响》、《书道由唐入宋的枢纽人物杨凝式》等文均是台静农后期的力作,尤其后两篇洋洋洒洒,考证甚详,足见他对智永禅师和杨凝式两人在中国书法史上承前启后、影响千年的重要地位的推崇。台静农自己对这几篇书学长文的主旨有一个颇为恰切的概括:
书法为我国独有之艺术,汉魏六朝碑铭皆不署写者名氏,予以为此皆职业书家,虽非士大夫之流,自有其艺术价值,且影响于后世。《郑羲碑与郑道昭诸刻石》一文所讨论者,即据此观念。至于隋智永和尚与唐末之杨凝式,并为书学史上承先启后之人物。智永承山阴一脉,以十年之功,写真草千字文百本,流传人间,示范之功,伟矣。杨凝式行草,变古法创新意,为北宋巨子东坡山谷导夫先路。
不仅如此,他对同侪或后学书艺的评骘也是慧眼独具,如在分析台湾书法家董阳孜女史的书法作品“将‘书’与‘画’融合一起”时,他认为:
书法是艺术的一种,不孤立于其他艺术,尤其与绘画有血缘。昔人说书画同源,甚有道理,但一般人观念,以为绘画取资于书法,以画的表现有赖于线条故,却没听说书法也应取资于绘画。其实书之点画,即画之笔墨,书之纵笔挥洒,与作画之运奇布巧,两者并无二致。
这个观点在当时来讲是令人耳目一新的,至今也仍未过时。台静农晚年与好友王静芝一起对学生主张“书法是立体的”,强调“书法就写在纸上来说,当然是平面的,但就书法的形貌来看,却有立体感。……多行并列,顾盼之间,轻重浓淡、参差错落,就成了一个整体的,多姿多态、有立体感的画面”,正可与对董阳孜的品评互为补充,互相发明。
在画学研究方面,台静农对南唐顾闳中的《韩熙载夜宴图》和宋人画《南唐耿先生炼雪图》的讨论也都别开生面。他称《夜宴图》为“连环画”,批评《炼雪图》在画艺上“似乎并不高明”;他结合当时诗词、宗教、宫闱和社会习俗等角度来阐释两图所绘人物“其人其事及其有关的事”,在在显示了他独到的眼光和探索图史互证的学术追求。
当然,还必须提到的是,台静农讨论张大千画艺和溥心畬画艺的一系列文字,无论长短,都是研究这两位画家不可或缺的重要历史文献。他认为张大千的画“手辟鸿蒙,以与造物者游。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諔诡瑰异,变化无方”,认为溥心畬的画“高才健笔,潇洒天真,以诗人之襟怀,发山川之灵秀”,均为真知灼见之言。而且,台静农不但对溥张的画艺多所发挥,对与两人的书画游艺之交也是追忆甚详,不但感人至深,也颇具史料价值。■
(本文为作者为《台静农艺术随笔》所作序言,标题系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