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清冤屈的最好方式是保存作品并流传下去

陈澄波之孙陈立栢 高剑平 图

　　徐佳和

　　陈澄波的名字，是台湾的某种政治图腾，他辞世的形式和身影十分壮烈，以至于很长时间里，大家甚至忽略了他的艺术家身份，把研究引入另一个方向。作为家人，陈澄波的名字曾经是台湾的家族里不能提起的禁忌，也因为这个禁忌，孙辈后代必须遵循“不能参与政治也不能学习美术”的家规。如今，学界艺术界与陈澄波的后代一起努力梳理，尽力修复了陈澄波的作品，陈澄波的艺术生涯里，上海是他的期待，上海的生活丰富了他的创作，因此回到上海做展览，也是重新寻找陈澄波足迹以纪念这位刚烈的艺术家的一种方式。

　　艺术评论：1947年的台湾“二二八”运动与共产党的活动有关系吗？

　　陈立栢：目前所有的史料显示“二二八”运动和共产党并没有直接的关联。陈澄波唯一与共产党的联系就是他一个很亲近的堂弟没有跟着他回台湾，而是跟着大陆的共产党退到了后方，也就是西北地区。陈澄波曾经为了与这位堂弟联络取了一个名字庆澜，陈澄波和堂弟的通信，需要经过国民党掌控的区域才能到达。目前我们知道的是陈澄波回到台湾曾经写过一封很长的信给当年国民政府的参议，积极地建议要盖美术馆、艺术学校，要做艺术家的化装舞会，在那个年代，他的这些提法太激进太理想化，那时候国民党刚战败退守台湾已是焦头烂额，若说惹来杀身之祸，这封信其实比他堂弟的事情更直接些。

　　艺术评论：陈澄波去日本四年半，日本艺术对他的创作有影响吗？

　　陈立栢：他去日本前后加起来有四年半，之后又进了艺术研究所，目前对他的研究表明他受当时日本西画的影响，而不是日本本土艺术的影响，也就是说不是受浮世绘的影响。因为日本艺术接受西画比中国还早，是这部分日本艺术影响了他的美术老师，也影响了陈澄波，实际上陈澄波是间接地受了西方艺术的影响。

　　艺术评论：因为“二二八”事件，陈澄波的名字曾经是一个禁忌，你们当初经历了什么才把他的作品完整保留下来的？

　　陈立栢：艺术家背后都有一个伟大的女人，就是陈澄波的妻子，我的祖母。在陈澄波生前，她做了很多手工艺来支持他上学，因为他们很穷，在陈澄波死后，她把陈澄波的作品藏了30年，那真是一个悲惨的故事，今天我以孙子的心情来看，如此庞大的作品，若当局真的要查，哪里会查不到，当时当地的警察其实还是放了她一马。藏这些东西是很困难的，一方面因为没有钱，一方面没有知识，很多作品在不良的环境中损坏掉了。收藏这些遗作需要很大的勇气，而为丈夫洗清冤屈最好的方式就是让这些作品留下来，并流传下去。我们的家族比较特殊，因为“二二八”事件的影响，我们家族后代在台湾都有一些困难，我们必须把陈澄波所有的作品都藏起来，那么多年来，台湾整个戒严时期我们都不准提到陈澄波，这三个字是一个禁忌，对我们来说，如何把他的作品呈现在当代，一直是陈家子孙的一个愿望，还好台湾的政治又开放了，戒严也取消了，可以办展览了，我爸爸是成立基金会的第一个人，所以他特别注重，怎么去做教育推广。

　　我祖母的寿命很长，一直到94岁高龄去世，还来得及帮陈澄波在台湾办了第一次遗作展，那是1979年，正是陈澄波逝世32周年。后来我在2010年回到台湾，在台湾高雄美术馆办了一个大型展，也是隔了32年。

　　艺术评论：你们孙辈对陈澄波有个人记忆吗？

　　陈立栢：小时候是不能提他名字的，完全没有记忆。我能看他的作品，因为我是家里的长孙，祖母给我的使命是和我另外一个大姐，我们两个每年过年要进一个楼阁，小时候我们都怕进到那里，说那里有鬼，其实那里藏的都是陈澄波的东西。每年过年，我们借着大扫除的机会，进去清理他的作品。不过小时候不懂，觉得清理他的作品面的积尘是个苦差事，那时候是八十年代，家里很穷很穷，没有塑胶带，没有纸箱子，阁楼里很多虫子，蟑螂啊，每年要清理一次，这是我唯一一个接近接触祖父的机会，那个年代其实是一个很惨的年代，因为我祖母经历过这样的惨痛，就立了一个家训，她的子孙不许学美术也不许参与政治，因为不学美术，我到现在也不懂美术。我一直对政治忌讳，我出国了30多年，3年前才回到台湾，发现祖父的许多东西要呈现，我现在懂的这一点点是兄弟姐们教的。

　　整理祖父的这些东西，在小时候是个苦差事，现在觉得不苦了，从那些资料可以发现台湾本土的艺术家。有一群音乐家会为了陈澄波的作品作曲，举办了一场音乐会，还请了诗人为陈澄波的画作配诗，出了专门的儿童绘本，我们发现，其实台湾小孩未必长大都要知道凡·高、毕加索，我们有自己的艺术家存在，我们一直在说，老东西对当代究竟有什么意义。陈澄波可能在那个时代在艺术上是具有先进性的，作品有表现主义的感觉，对于当代的意义，在于他对台湾本土的人文关怀。后人会为自己的前辈画家而感到骄傲，那是我们期待的。

　　艺术评论：陈澄波曾经是决澜社的成员，上海的经历对他有什么意义？此番回沪做展览，又有什么意义？

　　陈立栢：上海，是他期待中的城市，他从小学汉学，心里当然想脱离日本，有一天会回到中国，于是他回到上海符合他的期待，虽然当时是以一个侨民的身份，时间也很短暂，他得到了他想得到的追求的满足感，那个时候对他的画风有丰富性的影响。回上海办展览是如今我们的基金会一直努力的目标，陈澄波留下的一封遗书就是要把《清流》(编注：图请参加本期《艺术评论》6版)这幅画一直留在陈家，不准我们去做捐赠，《清流》是他参加第一届全国美展的代表作，也有记录，第一次全国美展很多作品都是标了价格要卖的，唯独这幅作品《清流》是非卖品，这说明他特别喜爱在上海时期创作的这幅作品，而且在上海留了大量的故事，当然还要回来再寻求史料，期待可以做更完整的研究。

　　艺术评论：陈澄波的艺术在台湾是以怎样的形式传播的？

　　陈立栢：台湾的艺术界已经不再谈论政治了，在艺术成就上，陈澄波是台湾公认的最有价值的，当然我们很高兴这样的认定，对于史料的研究还要继续，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还要走入民众一起去寻求，我们一直在台湾的小学推广陈澄波的影响。台湾小学生看陈澄波的画受到的启发，甚至比学者讲的还要多，台湾小学生的作文比赛，以陈澄波的作品为主题，很感动我们。举个例子来说：他有幅著名的作品画的是家乡嘉义的街景，他的点景人物大家都很熟悉最具代表性，他对光影的捕捉很精准，但是有个小朋友发现了“陈澄波爷爷”犯的一个错误——所有的人物的影子和画面上一条狗的影子是颠倒的，那说明，这条狗不是和这一群人同时走进这个场景。你看，小朋友们对画面的解读已经深入到了画面的背后。

　　我们在故乡嘉义重走过陈澄波之路，去看他画过的地方。故事存在过，但场景不在了，氛围依然在。陈澄波画过的喷水池是不在了可故事性依然存在。用什么样的呈现方式，可以让故乡的民众找到可能性，以他为荣，让后代的子孙保有老作品，这就是陈澄波对于现代的意义。

　　台湾也没有陈澄波的个人纪念馆美术馆，我们觉得个人美术馆无法支撑这样一个人，还是需要公立美术馆来做这事。我们动用了很大的资本去修复陈澄波的作品，修复工作一直在进行中，还需要3年时间才能完成。陈澄波的这批作品目前与台湾最有名的修护中心有约，租了一个很好的典藏室。但是，总有一天我们会付不起典藏室的高昂租金。我们想为这批作品找一个公立的美术馆收藏，我们向中国美术馆捐了好几件作品，又向中华艺术宫捐了8件作品。美术馆馆方要向我们展示接受捐赠后如何展览和保存作品。也许三年五年后，最终会为陈澄波的作品找到一个理想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