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韩见 图:外滩美术馆提供
建议你乘电梯到五楼,直接从五楼进入这个展。一出电梯,你会突然被弥漫的沉香包围,接着看到展厅最深处的一个人造洞穴,那里是香味的来源。门厅处的展签提示你要沿顺时针走,和绕佛塔佛像的走法一样。这是郑国谷为这个环形展厅专门设计的作品《顺时针通道》。他买来一些俗气的当代唐卡,用油画颜料填上与原画相反的颜色—把黑的变成白的、红的变成绿的—装饰在两侧墙上,将美术馆变成了佛堂的镜像。
我去参观的时候郑国谷正在洞里焚香,这是他不嗜酒之后发展出来的嗜好。策展人杨天娜(Martina Kppel-Yang)和另一位参展艺术家杨诘苍也在,三个人面朝展厅在茶案后坐成一排,玩传统的同时有种不敬神的狂傲,很配展览的主题“以退为进”,主动后退然而占山为王。
展览的起源是杨天娜很喜欢的一幅历史照片。照片中,袁世凯身披蓑衣、头戴斗笠,垂钓于一叶渔舟之中。在她看来,这种富有玄机的装束、对传统隐喻“独钓孤舟”的借用,无疑是要向当时的清廷传递一个信息,表达对自己被免职的不满。更有意思的是,袁世凯选择的退隐之地,并非真正的远乡僻壤,而是处于交通要道的河南恒上村,其以退为进、等待时机再度出山的意图十分明显。杨天娜觉得,“以退为进”是一种同样适用于当今中国艺术生产的策略,她认识的不少艺术家,都“退到了洞里”,因此当外滩美术馆邀请她策划一个和中国传统媒介有关的展览,她就把这个提法用上了。
外滩美术馆的空间从第四层开始,站在五楼还可以俯视四楼吉米·达勒姆(Jimmie Durham)的雕塑作品《想着你》—一只立在高杆上的秃鹫。秃鹫后面是一小幅阿道夫·希特勒一百年前所作的水彩写生,画的是被军队炸烂了的城市,杨诘苍在今年用超大尺幅临摹的这幅画也挂在一侧的墙上;前面则是达勒姆的另一件作品,由树枝与木材搭建的粗制滥造的“凯旋门”。杨诘苍说:“秃鹫是吃死人的,希特勒也搞死了很多人,秃鹫很有耐心,等了一百年。今天也有很多人死,思想死了。”
吉米·达勒姆《想着你》由于许多展品用占卜、游戏、博弈、方言等作为创作手段,这个展览多少有点神神叨叨,加上杨诘苍非常主观强势的阐述和郑国谷作品中对宗教和中医理论的运用,就更带了些神秘主义色彩。除了最走火入魔的五楼展厅,展览还呈现了黄永的早期作品,写有《易经》文字的《大转盘》,邱志杰的刻有文字的水泥板及其拓片,萧开愚的配图诗,有“九龙皇帝”之称的曾灶财在香港街头的电箱上用毛笔书写的自己的家族史,德国艺术家迈耶·布伦嫩施图尔以斯图加特一场游行为灵感创作的包括影像和标语的装置作品这些运用了传统媒介和手段的作品大多介于当代艺术与潜在的抵抗行为之间,被策展人视为对“以退为进”策略的充分运用。
德国艺术家迈耶·布伦嫩施图尔以斯图加特一场游行为灵感创作的包括影像和标语的装置作品开幕当日来参观的人不少,我听到的评价要么是觉得展览太奇怪了,要么带着质疑的语气问“你觉得好吗?”不过杨诘苍根本不在意:“要看懂是很难的,我们两公婆(指自己和杨天娜)每天早茶时讨论的话题都是很猛的,我们看见的不是你们看见的,我们加起来一百多岁,是一百多岁的有智慧的年轻人。”
尽管出发点是呈现那些在当下运用传统媒介与手段的艺术创作,杨天娜却完全回避了这一两年来声势颇大的传统水墨作品。“这些艺术家肯定都不愿意进到当代水墨那个领域,他们找的是和主流不同的路径,在中国的文人传统里本来就有这样的倾向性,比如明末清初的石涛、八大山人,屈原就更不用说了。我们不用做到跳河那个地步,但要有独立的态度和抵抗主流的意识。”那天杨天娜嗓子哑了,绝大多数时间杨诘苍完全成了她的代言人,显然共同的生活令他们的思想也有点难分彼此,因此当我最后问到“你们这个展览是不是集体反对当代水墨”的时候,沉默多时的杨天娜突然与杨诘苍异口同声:“我们不反对,但是不理它。”
邱志杰的装置作品《国际政治思想》是由一些刻着革命口号的水泥板及其拓片组成B=《外滩画报》Y=杨诘苍 Z=郑国谷
B:你们对“以退为进”这个提法是怎么看的?
Y:Martina 很喜欢袁世凯那张照片,我还给她做了一个袁世凯垂钓的雕塑,在六楼。“以退为进”是利用传统,但是是有变化的、积极的,像围棋高手一样,我不是要赢,是等你输,这种策略比进攻好。这个展览我很感动的是它用的是我们生活在里面的东西,神啊、庙啊,一弄弄出了新东西。
Z:我对“以退为进”的理解就是,以往的传统是很激进的,是突破了上一个传统的束缚的东西。只有激进的、前卫的试验,要真的做得很有意思,才能成为一个时代伟大的传统,留在人们的记忆里。从这个角度讲,退回传统,是回到那种精神,革命、探索、找新的方向,是这种状态。有了这种精神的支撑,也许我们会成为另一个传统,被几个时代的人们所共鸣。
B:在你们看来当代水墨坏在哪里?
Y:现在水墨画很时髦,是传统的东西,但那个是进不是退,甚至打到西方去了。我一看,其实尸横遍野,叫国际展,其实没有专家来看的。我们还是先不要出山了,藏在洞里比较好,保留一点力量。不要拿水墨画和别人比较、抗争,那是一种假的民族主义。我们应该学习传统,但不要墨守成规,水墨都是墙纸,这个展览里看不到一个墙纸,都很生猛,活灵活现。
Z:我们离上个时代远了,才会觉得传统好像很固定,其实是很生猛的。现在打着传统旗号的那些人,一看就规规矩矩的,不是创造传统的那类人。他们认为传统是他之上的东西,是外衣。把传统理解得很保守的,就是实验水墨了。他们认为保留下来的形式很宝贵,就模仿这种形式,变成近亲繁殖了,下一代有可能会好吗?肯定不会。一繁殖就变形了,不自然了,把传统理解错了。传统是很有创造力的,前卫的,是和以往时代不一样的。
展览的起源是杨天娜(策展人)很喜欢的一幅历史照片。照片中,袁世凯身披蓑衣、头戴斗笠,垂钓于一叶渔舟之中。杨诘苍为此做了一件雕塑《袁太公》 有“九龙皇帝”之称的曾灶财在香港街头的电箱上用毛笔书写的自己的家族史B:但是好像一时也很难判断什么是近亲繁殖,什么是创造,看起来同样是“以退为进”,究竟是谄媚还是抵抗就更加难以区分。
Z:为什么艺术史选择那些人,因为他们走的是中脉,走中脉气就长,宇宙想摧毁也摧毁不了,他在一个规律里,会避过不好的东西。闻香闻久了,一看就知道一件作品正不正,走的是不是中脉(笑)。
Y:不俗就可以信任,一俗气再有学问也靠不住。按照我们的传统,看书法就能看出来的,有些人的书法很漂亮的、很俗气的,那叫什么传统?传统先要看骨气的,先称骨,一俗就完蛋了。那些价钱卖得很高的,也不是真有钱,是给人家赚钱,自由把握在财团手里,那么年轻就不能把握自己有什么意思。当年苏东坡用朱砂笔改公文,改完顺手画几株竹子,就变成了吉祥的象征,创造变成了传统。那一张是开天辟地的,别人问,竹子怎么是红的?他说,竹子什么时候是黑的?他哪在乎什么艺术,就是心情愉快来一把,伟大的文人画就出来了。你要再临摹就无聊了。做官也很小儿科的,政治很小的哦,怎么和文化比?宋徽宗政治上一塌糊涂,但他建立的文化系统现在的人还在用,他建立的东西比军事建立的东西更长久。他因为是真爱,太爱了,一不小心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