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星堆出土的成百上千件青铜器,一大半是杨晓邬亲手修复的
这些东西见都没见过,也没有任何资料和线索。要把文物恢复到几千年前的原貌,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树顶残缺的谜团,靠猜测永远也不可能解开。或许只有等到又一棵一模一样的青铜神树出土,才会真相大白。
杨晓邬平时喜欢钓鱼,熟知渔线坚韧和透明的特性,就把渔线用于文物防震。
1986年,一堆堆残破不堪的碎片在广汉三星堆祭祀坑里出土。当时的人们并没有想到,若干年后震惊世界的国宝级文物青铜神树、青铜大立人等竟然藏身其间。三星堆出土的成百上千件青铜器,从金面人头像到纵目面具,从跪坐人像再到青铜太阳形器,几乎一大半是杨晓邬亲手修复的,他是真正的幕后英雄。
当你徜徉在三星堆博物馆,抬头仰望那精美绝伦的青铜神树时,你可曾想过,这株高达286厘米,目前世界上最大的一件单体青铜器,杨晓邬为了修复 它 ,从 1986 年 至1996年,竟然用去了10年光阴!
2002年,杨晓邬又主持修复了三星堆迄今为止最大的面具——三星堆大面具。这件高72厘米、宽132厘米、纵径83厘米、重约200公斤的巨大青铜器从二号祭祀坑发现时,只残余青铜右耳和下颌骨。杨晓邬利用多年积累的文物修复经验,带着他的团队,花了近3年时间,将大面具完整还原,再次震惊考古界。
笨法有奇效
三星堆文物被“拼”出来
1986年10月的一天,一辆货车悄悄开进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人们把车上的纸箱子搬进一间小屋里,并拉上了厚厚的窗帘。箱子里的文物很快被取了出来,这是三星堆一、二号祭祀坑刚出土的珍贵文物,其中包括青铜神树、青铜大立人等国宝。遗憾的是,当时,这些国宝并不如我们今天所见的那样精美绝伦。从祭祀坑出土时,它们只是一大堆混杂着泥土的破烂碎片。
“蜀人制作这些青铜器不是为了展示和欣赏。青铜器铸造好后,很快就会被大力砸碎,然后堆进祭祀坑里,最后用火焚烧,以用作祭祀。所以,三星堆数量庞大的青铜器发掘出来后,没有一件是完整的。不光破碎,而且还因为埋土层夯紧后导致扭曲变形,也有一些碎片被火烧给融化掉了。”杨晓邬向华西都市报记者讲述了初见三星堆青铜器时的感受。
当时,这些碎成渣的青铜器让杨晓邬很兴奋,也很疑惑,怎样才能恢复它们几千年前的本来面目呢?当年11月底,杨晓邬和徒弟郭汉中、重庆博物馆馆员蔡长信,搬进了研究所储藏青铜器碎片的那间隐秘小屋,正式开始了漫长的修复工作。
屋子里,杨晓邬一边用蒸馏水冲洗碎片,一边用软毛刷小心地拭去粘在上面的泥土。这些锈迹斑斑的青铜碎片,全被敲打得变形极为严重,有的甚至轻轻一碰,就变成一堆粉末。“我整理碎片时,发现文物毁损严重,但这根本难不倒我。最棘手的问题是,这些东西我连见都没见过,也没有任何资料和线索。要把文物恢复到几千年前的原貌,还不能有丝毫的差错,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从1986年12月初开始,杨晓邬、郭汉中开始挑战“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们每天早早来到修复室,在几千件碎片中挑挑拣拣。管道形的堆在一边、圆环形的堆在另一边……就这样忙碌了好几个月,才把文物分类整理妥当。这是他们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想出的“笨办法”。杨晓邬说:“既然没有资料,那就干脆不管它们几千年前是什么样子,用最老实的方法来修。把东西分好类,找出结构最简单的碎片,根据碎片和碎片之间断裂的缝隙结构,像玩拼图游戏一样把它们拼起来。”
杨晓邬、蔡长信、郭汉中3人开始进行一项枯燥而繁琐的工作——找碎片的接口。杨晓邬说:“我们每天都瞪圆了眼睛,仔细观察那些碎片边缘的断裂痕迹,一旦发现某块的边缘和另一块的边缘吻合,就用粘合剂或用焊枪把它们接上。一天下来,头昏眼花,脖子僵硬得像块木头。”
让他们高兴的是,这种最老实的办法,却出奇的有效。从1986年到1989年,一大批铜瑗、玉戈、青铜人头、青铜面具、眼形器等文物相继被修复,其中包括国宝级文物青铜大立人和纵目面具。
十年磨一剑
青铜神树神奇般“复活”
1986年底,杨晓邬在修复室里研究一号青铜神树的残片。这棵出土于二号祭祀坑的神树被土层夯实,变形尤为严重。树干断成3截,树枝断成18截,其余的鸟儿、果实碎片更是多得难以计数。究竟怎样区分哪些是被挤压而导致的变形,哪些是神树的自然弯曲呢?
杨晓邬说:“一号青铜神树有3.96米高,150多公斤,这么高大、沉重的文物,实属罕见。它不像那些小型文物,放在桌上或拿在手里观察,就能一眼看出哪些部位变了形,应该怎样修复。要知道它的整体状况,就必须先预合,也就是把神树的残片捆绑连接起来,看一看它原本应该是个什么样子。”
根据破碎的神树残片来看,很多地方氧化比较厉害。杨晓邬说:“如果采取焊接的话,整个神树的承重就受不了。我们想到了一个加固办法,首先把神树空心主干里的范土掏掉,里面添加进一根新的铜管,在神树与铜管之间灌注环氧树脂,而且只用环氧树脂不行,后来就把范土和环氧树脂混在一起,这样增加了它的硬度,神树不会碎。即使天气变化导致环氧树脂发软,神树依然可以保持之前的硬度。”
此外,杨晓邬还采取了铆接的方法来拼接神树。“我们给神树打上铆钉,用铆钉把各个部件用铆接的方法接起来。铆接中间还是有一根铜管,铜管插进去后,最外面用螺丝上起,神树里面打着螺丝。但观众是看不到的,因为出来的螺帽都已经被打磨平了,之后再涂上颜色做旧。”杨晓邬说。
在省文物考古研究院修复室外面的天井里,杨晓邬和他的团队还干起了泥瓦匠的活。他们搭起5米高的棚子和脚手架,围上挡风雨的塑料膜,盖上玻纤瓦。工作人员在研究院的天井搭建工作台,他们就站在上面逐一给神树拼上树枝以及枝上的鸟儿、果实和圆环,让神树慢慢恢复原形。杨晓邬说:“当时神树的样子有点寒碜。树干破烂,枝丫歪歪扭扭,挂着两只可怜的鸟儿和两个果实,圆环也残缺近一半。当时我一看,就知道它缺了一个重要部分。”
杨晓邬所说的重要部分,就是青铜龙。在神树预合前,青铜龙是作为一件单独器物来修复的。13块青铜龙碎片经修复后重37.5公斤,有1.75米长。虽然它的尾巴残缺,但还是迄今为止我国出土商代青铜龙中最长的一条。杨晓邬说:“当时并不知道它是神树的一部分,只觉得它变形扭曲得厉害,便把它正了形。这下好了,这条龙像是忽然‘死’了一般,没有一点生气。我们都觉得有点不对劲,但又说不出原因,只好把它恢复原状。”
神树预合后,专家们赶忙把青铜龙往上接。奇迹出现了,本来看上去很别扭的青铜龙一下子变得无比协调,它的爪子、腹部和神树紧紧相连,非常吻合。从正面看,青铜龙是优美的S形,从侧面看,也是同样的S形,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大家这才知道,青铜龙那弯曲的怪模样,是古蜀人刻意做成,为的是与神树相协调。杨晓邬说:“等到部件都修复完毕后,我们发现,神树还有很多残缺的部分,鸟儿不应该只有3只,果实、圆环的数量也远远不够。我们就复制了14个果实、15个圆环,还有6只鸟。”
修复神树的工作一直持续到1996年,杨晓邬和他的团队用了近10年。“其中完成神树主要的整体面貌花费了8年,剩下两年是做完善工作。我们的计划就是,必须要在1997年三星堆博物馆开馆前把神树修复好。”杨晓邬介绍,自己那10年主要精力都放在神树上了,但也会零星修复三星堆出土的其他文物,除了青铜器,也会修一些玉器和金面罩。
修复成功的青铜神树,枝干遒劲,气度不凡。往斜上方伸出的树枝上,站着9只鸟儿。所有新制作的神树部件,都被修复专家们刻上同样的花纹,描上同样的颜色,甚至做出逼真的铜锈。似乎刚出土时,神树就是这个完整的形态。但让人不解的是,树的顶端却依旧残缺,并没有被修复。
杨晓邬解释说:“文物修复,靠的是真实依据,不是想当然的乱修一气,没有依据的,绝对不能补上。这就是文物修复的‘修旧如旧’法则。根据神树9个枝丫的走向和仅存的3只鸟儿的形状,我们可以复制出其余6只鸟。但神树顶端本就残缺,缺失的部分没有任何可以参照的物体,所以必须保持它的原貌。”杨晓邬说:“树顶残缺的谜团,靠猜测永远也不可能解开。或许只有等到又一棵一模一样的青铜神树出土,才会真相大白。”
渔线防地震
三星堆安然度过“5·12”
2005年“五一”节,三星堆迄今为止最大的面具——三星堆大面具展示在了游客面前:刀眉、栗眼、高鼻、阔嘴、大耳。高72厘米、宽132厘米、纵径83厘米、重约200公斤,三星堆又一大型面具“横空出世”。
三星堆二号祭祀坑出土的众多青铜器残片中,只有一只硕大的青铜右耳和下颌骨,原来拥有这只耳朵和嘴巴的面具到底是什么样?这是考古人一直在研究的问题。2002年4月下旬,省考古所和三星堆博物馆联合对三星堆大面具进行研究性复原,这个修复团队依然由杨晓邬领军。他带领郭汉忠、冯六一、敖金蓉、樊斌等人组成的三星堆大面具修复小组,正式开始挑战这个高难度任务。
修复一件青铜文物,对一支有着丰富修复经验的队伍来说本是轻而易举的事。但这次修复异于以往:只有右耳、下颌骨,实物只能达到整体的八分之一;和它相类似的文物实物太少,这些都是摆在他们面前的问题。几经思量,修复小组提出了研究性复原的构想,通过对三星堆现存的两种类型的青铜面具的对比,推测出三星堆大面具的大小,计算出具体比例。
何为“研究性复原”?杨晓邬说:“由于此次大面具的复原是研究性的,在以后的研究中,大面具还有可能是其他形象。采用现在的工艺让文物和面具主体可以随时拆换,以利于以后的研究,这是三星堆的神秘和值得探究之处。”分析已有资料,反复对比,进行计算,画出计划图。研究、讨论、修改……如此反复,终于,三星堆大面具形象初现端倪。
在杨晓邬的主持下,修复小组成员根据制定的复原图纸开始制作泥塑。“由于残缺太多,复原三星堆大面具,重点在泥塑定形上,这直接关系到复原的成败。”由此,泥塑成形,调整,反复推敲。修复小组全体成员全身心投入到泥塑工作中去。再次见到“大面具”时,它整个的立体形象展现在眼前——好大!“这就是我们心目中三星堆大面具的形象。”一个多月过去了,省考古专家组一行看到定稿的三星堆大面具泥塑时,都显得异常兴奋。
泥塑定稿,复原工作便一一展开。利用硅橡胶和石膏联合制模,整型、修模,修复人员一一亲自操作,直到在三星堆青铜工艺研究所浇铸。为达到技术要求,同时防止三星堆大面具模具的外流,修复人员更是全程参与,把大面具从青铜工艺研究所搬回修复室。由于大面具的大和不规则,让工作人员费了不少周折。精确的计算和加工工艺让面具主体与耳、嘴完美地结合了。当完整的大面具正式陈列出来,它已然恢复了3000年前的神采,美和大是它给观众最直接的感受。在三星堆面具之林,它被称为新的“三星堆面具之王”。
杨晓邬所做的另外一件事,在中国文博界被传为美谈。这件事虽和文物修复无关,但与文物保护有关。2008年5月12日,汶川发生8级特大地震,广汉也受到波及。三星堆博物馆除两件陶器被震落摔破外,没有一件青铜器受损。事后,从博物馆的监控录像来看,青铜神树在地震波到来时发生了大幅度摆动,但最终屹立不倒。奇迹是如何发生的?原来,之前杨晓邬用渔线将神树牢牢悬吊在了天花板上。
用渔线辅助加固文物,是杨晓邬的独创秘技。“早年我跟随三星堆文物赴日本展出的时候,迸发了这个创意。日本是多地震地区,我当时想,如果展览时遇上地震,传统的加固方式不一定奏效,我就想到了渔线。”杨晓邬平时喜欢钓鱼,熟知渔线坚韧和透明的特性,就把渔线用于文物防震。
“5·12”地震发生时,杨晓邬正坐在公交车上,看到车外商场外立面的瓷砖哗啦啦掉落,红绿灯也不断摇晃时,杨晓邬意识到这是地震,立刻掏出手机致电三星堆博物馆。得知三星堆文物安然无恙后,他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华西都市报记者杨帆杨莉杨强
摄影陈羽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