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画家、花鸟画家、人物画家……今天,国画家身上常常都有一个专擅“标签”,甚至有的人物画家可能完全画不来花鸟画,有的花鸟画家也完全画不了山水画,这似乎与古代画家的多面能力大有差距。那么,如此细化的分科,对国画家的发展到底有什么样的利弊?当代国画家又能否摆脱分科之累直抵中国画精神的本质?且看业界专家们的洞见。
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中国艺术史研究专家 朱良志——
分科是国画家入门的途径
对国画家而言,分科是入门的路径,但国画的精神本质却是超越分科的。因此,历史上真正的国画大家,都能入更能出。
梳理中国绘画的分科历程,可以看到:唐以前,多数画科并未成形;从中唐到五代,各科才渐渐完备起来;北宋晚年出现的《宣和画谱》,已将国画分成了十门;而从北宋到南宋年间,花鸟画的面貌日益多样起来;到元代,中国的画科分野基本完成。
分科的形成,使得画史写作变得容易了,画家各入其类,看起来似乎很合理;分科也让绘画学变得很有理路,画谱的流行就可见一斑。然而,自元代文人画兴起,中国画表达情性的内核就日渐凸显出来,不同画科的区别,在具有强大创造力的画家那里,变得无足轻重。譬如八大山人,早期创作了大量花鸟画,晚年又画了一部分山水,如果按照画科进行归类,八大山人或可称为花鸟画家,但如果我们这样来描述他,无疑大大贬低了八大山人在美术史上的地位。事实上,八大山人的花鸟画,只是有花鸟画的形式,却并不具备我们通常所讲的花鸟画那种纤细写实的特征。
假如我们仅仅从画科分类来评价一位画家,那功力深厚的赵孟頫倒是应该获得盛赞。除了主攻山水外,赵孟頫兼擅鞍马、人物、界画、竹子、花鸟。但赵是一位有成就的画家,也是一位创造特性不明显的画家,没有脱离古人所说的“画史纵横气息”。因此,就中国画发展的内在精神而言,赵孟頫的功绩远不及倪瓒和黄公望。到了董其昌,他讲绘画理论,便是淡化分科,从精神气质上来讲南北宗问题的。由此可见,国画的分科由早期的粗疏走向细化后,一些有识见、有思想的画家,又试图回归到浑融不分的格局。
一个人的能力有限,所以画家在学习的过程中,必然要有所拣取,突出某一画科,往往有利于入门;但要成长为真正的艺术大家,又必须超越这种画科的限制。我想,今天的国画家,既要以画科训练为基础,又要直抵中国画的精神,脱略行迹,体会中国画所追求的虚灵不昧的境界,虚实结合,笔墨气象相生,才能取得大成就。
国画家 庄小尖——
山水最能表达画家人文精神
艺术的最高境界,本来是求道而非求术,但今天的中国已经缺乏那样的文化土壤,美术学院里的国画老师们自身都不太具备融会贯通的能力,只能做到为技术而技术。因此,术术相因、分科细化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古代的艺术大家写诗作画,多是为了一舒胸中块垒,因此不在乎形式。他们有艺术高度、文化积淀,当精神上需要释放时,其实不太在意描写对象是什么,他表现的载体可以是花鸟、山水或人物。在技术层面要如何操作,也无需太多考虑,因为技术的纯熟只是做到画样有样,那不是他追求的主旨。只要他把真性情自然流露出来了,画面上自然就会带上他强烈的个人色彩。你看八大山人的作品,无论花鸟还是山水,这当中有多少技术呢?可他的艺术感染力就是能穿透古今中外。
可能有人会问,既然各画科任由驱遣,为什么历代大画家,多数以山水画为显?这是因为山水画本身最能阐释、表达中国的人文精神,西方与之对应的则是裸体画。西方艺术家无论表达痛苦还是欢乐,常常借助不具备时代特征的裸体画,直示其人文精神。中国的山水画也不能出现人物,否则就会打上时代的烙印,落入具体某一个时期。山水画的虚幻性、不确定性使得它比花鸟画、人物画更具有表达空间。所以在人物、山水、花鸟这三棵大树上,山水画一科发育得最繁茂,无论是元四家还是明四家,创作重心都在山水画。
而今天,我们的国画系分为人物、花鸟、山水等专业,无非因为技术是可以教的。大家在人文方面准备不足,就只能重术不重道了。把表面的两三招学得滚瓜烂熟,然后在自己的园地上深耕细作,将形式、技术推到极致,如此而已。美术学院办了这么多年,大画家却少之又少,就是因为这个分科体系缺乏道的探讨追求。无论美院的老师还是学生,大多没办法安静下来深入看一本书或探讨一个学术问题,几十年沉积下来就发展成现在这个样子。所以,这个时代要出国画大家,恐怕太难了。这是大势所趋、无可奈何的事。
中国美协副主席、广东省文联主席、广东省美协主席、广东画院院长 许钦松——
艺术家应触类旁通突破分科壁垒
我始终认为,不管教育模式如何,当天赋非常好、具备极强学习能力的艺术英才出现时,他是可以突破一切条条框框、学科分类的限制,以自身勃发的力量,吞吐吸纳各个门类,自成一格的。因此,这个时代,国画大家不会因学科的细化而泯然消失了。
国画分科之越来越严密,其实是以科技为主导的现代文明在具体某一学科上的体现。我们都知道,科技的发展会作用于艺术。譬如各种光谱的发现,促使了西洋油画从昏暗的背景中走向了阳光普照的大地,产生了印象派等各种与光影有关的画派。影像影视技术的发展,也推动了当代艺术的前进,产生了新的艺术门类。
在分科细化的情况下,不仅每一个艺术家都会术业有专攻,将自己的领域做深做透,同时,还会生长出很多边缘学科,像实验水墨就是一种新的艺术形态,跟传统水墨大不相同。从这方面讲,国画分科也是进步。
但艺术到达最高境界后,各种门类其实是相融相生的,特别是传统的国画大家,至少要做到一专多能。像齐白石,不单花鸟画非常出色,同时他的人物画、山水画也别有风貌。所以,国画分科过细可能会导致艺术家触类旁通的能力被削弱,艺术家自己必须有意识地打破这一点。
其实,很多人获得成功并不是在自己大学的专业范围内。国画家也一样,专业只是一条路径,走到什么样的高度,要看自己。比如吴昌硕,他原本以书法为主要修习方向,后来的成就却体现在绘画上;像徐悲鸿,原来学的是油画,但最后他的贡献却是在国画上,这种变通在艺术界是非常普遍的。真正的艺术大家都有着超强的自我生长能力,可以突破任何分科壁垒。
就我自己而言,现在主攻山水,某一日可能会突发兴趣画画花鸟、画画人物。其实,多年前我就画过很多人物类型的宣传画、插图、连环画,所以,暂时的分离不是永远的告别。就像我为什么在做了多年版画后又开始创作山水画,因为我一直都有融会贯通的愿望。画家的个人能力在多个层面发展,最后汇聚到一起才能达到制高点。
评论家、画家 梁江——
别把国画家装进分科的套子里
独沽一味难出大师,国画家应该清楚,分科是为了教学方便,不能自己画地为牢,社会大众也应该清楚,不要动辄把国画家装进分科的套子里。
国画分科越来越细,跟近代以来科学技术的发展有直接关系。随着技术门类的发展,专门化、深入化成为一种趋势。这样带来的好处是:画家从某一门类钻研进去,可以发掘得足够深。但分科的细化也阻隔了艺术门类之间相互兼容、相互促进、相得益彰的可能性。甚至一些画家自己也产生了误读,以为专攻一科不及其余,就可以在某个领域里独领风骚。像圈地运动似的,以为画好某种树或某种动物,推向极致了就能成为手握“绝活” 的艺术大师。其实,这样的“独门武功”只是达到了技术上的顶峰,并不能和艺术高度直接画等号,就中国画而言,尤其如此。
另外,评价一位艺术家,我们也不能墨守分科的条条框框,只顾一点不及其余。像李可染晚年画水牛画得很不错,假如有人认为不断画牛就能成为李可染,那这样的判断就完全跑偏了。黄胄也曾被一些人简单地定义为画驴高手,事实上,他在美术史上的贡献要大得多,特别是人物画方面。今天,能力很全面的画家譬如黄永玉、韩美林,如果按照画科的细分法则去套,其实也是人为地制造了困扰,于研究没有任何益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