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铁良
导读:“如果你的照片拍得不够好,那是因为你靠得不够近。”战地摄影记者罗伯特·卡帕这句话激励着后来的新闻摄影记者。今年是卡帕逝世60周年,这位战地记者仍然被不断提起。
没有人热爱战争,没有人不怕死,对于士兵来说如此,对于卡帕来说也一样。很多人不知道,卡帕作为在枪林弹雨中和士兵一起冲锋的摄影记者,其实怕打仗怕得要命,甚至在战场上会因恐惧从头顶到脚趾都颤抖。
但他为什么还要这样一次次走上战场?是为了金钱美酒的诱惑,还是出于内心的挣扎?本文作者将卡帕比喻成战争的囚徒,在一次又一次战争中,他因亲眼目睹无数士兵的阵亡而内心备受摧残,“不要成为懦夫”可能是他促使自己走上战场最重要的心理因素。牺牲在战场也成为他宿命一样的归宿。
时至今日,仍然有记者牺牲在战场上,卡帕想要用照相机阻止战争的愿望依然渺茫。当记者这个职业在现代社会中地位越来越卑微的时候,不要忘记罗伯特·卡帕、克里斯·洪德罗斯、山本美香这些名字,以及那些为追求真相和美好而不顾一切的记者们。
说起诺曼底登陆战役,人们的脑海中自然会浮现出罗伯特·卡帕——一个“玩命”的战地摄影记者拍摄的照片,这是关于这场战争拍摄的最好的摄影作品。照片的直观和现场感是再好的文字都无法描述的,然而当交战第一天的胶卷被送到伦敦的办公室时,激动的暗房助手在烘干底片的时候由于过度加热致使感光乳剂熔化而损坏了底片,总共106张底片里,只有8张被救了回来。在这些受热而模糊的照片底下配的文字说明是:卡帕的手抖得很厉害。
在战争中因恐惧而颤抖
1944年6月6日,美国、英国、加拿大、法国等组成的盟军集结了288万兵力,开始了代号“霸王行动”的对德军的战役。诺曼底登陆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盟军在欧洲西线战场发起的一场大规模攻势,也是目前为止世界上最大的一次海上登陆作战,接近三百万士兵渡过英吉利海峡前往法国诺曼底。资料显示,这场战役交战双方死伤30万人以上。
战争开始是在6月6日的早晨。U.S.S追逐号母舰携带许多进攻的驳船,这些载有士兵的驳船在离海岸10英里处放出并发起进攻。对于罗伯特·卡帕来说,要跟随哪条驳船拍摄盟军进攻的场面是他必须做出的选择。正当卡帕犹豫不决时,美军第1师第16步兵团进攻部队的指挥官泰勒上校帮他做了选择,因为泰勒跟卡帕说团部将紧紧跟随第一批作战步兵后面,而第一批作战的步兵连是E连。罗伯特·卡帕说:“我是个赌徒,所以决定跟随E连冲在第一批进攻。一旦决定跟随第一批进攻部队,我就开始让自己相信这次进攻将是一次唾手可得的胜利。”
清晨的阳光出现的时候,进攻部队的驳船出发了。当诺曼底海岸离船还有几英里的时候,船底触碰到了海滩,真正的登陆进攻从此开始了。卡帕把他那台康泰时相机从防水油布里拿出来,跳上甲板停了片刻,准备拍摄第一张进攻的照片。不过,卡帕这个简单的动作被水手长误认为他犹豫了,于是水手长对着卡帕的背后踹了一脚,将他踹入水中,他没有退路了。
“水很冷,海滩还有100多码远,子弹在我周围的水里打出一串洞,我冲向最近的铁障碍。一个士兵和我同时到达那里,我们一起躲在铁障碍后面,他撕掉步枪上的防水油布,不做太多瞄准就对着烟雾中的海滩开始射击。”罗伯特·卡帕描述道。
德军的迫击炮和步枪子弹阻击着进攻的盟军。罗伯特·卡帕也疯狂地拍照,只用了半分钟,一卷胶卷就用完了。卡帕取出胶卷,空的相机在他的手中颤抖,“一种恐惧从脚趾到发尖震颤着我的身体。”罗伯特·卡帕说。
罗伯特·卡帕看到了随着海岸线的潮水翻腾着的尸体;看到了被德军炮弹击中的驳船;看到了驳船甲板上满是羽毛——那是被炸死的士兵棉衣里的填充物;看到甲板上躺满了伤员和士兵的尸体……这场战争打了两个多月,最后以德军彻底失败而告终。
卡帕成了战争的囚徒
罗伯特·卡帕一直表示他讨厌战争。我想,此时此刻,身处其中的人没有一个人会不讨厌战争,因为战争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卡帕说:“照相机本身并不能阻止战争,但照相机拍出的照片可以揭露战争,阻止战争的发展。”
作为战地记者,一个非常讨厌战争的摄影记者,却在不断地深入战争前线去记录残酷的现场。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在西班牙的内战、日本侵华战争、北非战争、意大利战争、诺曼底登陆战役、法国解放战的枪林弹雨中,都留下了罗伯特·卡帕的足迹。他的名字和他的作品一起被世人所熟知,《西班牙战士》、《战场的殉难者》、《阵亡的一瞬间》等等成为不朽的传世之作。遗憾的是,1954年,卡帕在越南战场不幸误踏地雷身亡,结束了年仅四十一岁的生命。他的那句名言“如果你的照片拍得不够好,那是因为你靠得不够近”至今还在被人们经常引用并用做激发年轻摄影记者斗志的口号。
罗伯特·卡帕去世后的60年间,摄影人从没有忘记这位勇敢的战地记者,而我,更喜欢称他为摄影战士。因为就在诺曼底登陆战役的战场上,罗伯特·卡帕曾放下相机不再拍照,跟着前线的战士一起抬担架、救助伤员。此时的罗伯特·卡帕不仅仅是战争的记录者和报道者,也是战争的参与者。当返航的驳船将伤员和阵亡战士的尸体运到U.S.S追逐号上,他看到了那么多的伤员和尸体。就在那一刻,罗伯特·卡帕看到一个坦克兵双眼盯着天花板说:“我是个懦夫,我应该留在海滩上。”因为在第一批登陆的10辆水路两栖坦克中,这个坦克兵是唯一的一个幸存者。罗伯特·卡帕心中一震,此时的卡帕想的是,回到母船上的他也应该再次回到海滩上去,但他没有这样选择。罗伯特·卡帕自责地说:唯一的懦夫就是我自己。
罗伯特·卡帕被战争绑架了,他成了战争的囚徒,以至于他必须把自己的生命和战争捆绑到一起。罗伯特·卡帕曾说:“(战地记者)被允许做一个懦夫且不被处决,这是对战地记者的折磨。”在这种痛苦的折磨中,他希望不断地去揭露和报道战争的残酷,以获得心灵的救赎。毕竟那么多的生命在他的镜头前倒下,而他自己还活着。有一次,罗伯特·卡帕在回伦敦的火车上,怀揣着一堆拍好的胶卷,他开始感到讨厌自己的职业,因为他认为他拍的照片是给丧事承办者们用的,而他自己并不想成为其中的一员。他说:“如果我要参加那些阵亡士兵的葬礼,我发誓,我一定要和他们一起在战场上战斗过。”
好汉也为金钱美酒和美女折腰
罗伯特·卡帕失去了生命,客观地说,他并不是没有想过得到。他说:“战地记者能得到更多美酒、更多姑娘、更多报酬、比士兵更多的自由……”
罗伯特·卡帕也很喜欢酒。有一次他和一个指挥官去见一个船队的船长,来自瑞典和挪威的船长请他们喝了威士忌,荷兰船长请他们喝了杜松子酒,法国船长请他们喝了白兰地,希腊船长请他们喝了茴香酒……那一次他们喝了23个国家的酒。罗伯特·卡帕也玩21点,有时边喝酒边赌博,他喜欢喝威士忌,也经常喝醉。一次他醉得很厉害,借着酒精的作用,他狠下决心以后再也不喝酒、赌博、追粉红头发的女人。他跌跌撞撞来到书桌旁,给自己写下一张便条:“不喝酒、不赌博、没有轰炸瞄准器,没有姑娘。”然后将纸条塞进上衣口袋后便昏睡过去。
1942年的夏天,罗伯特·卡帕住在纽约第九大街的一幢3层楼里的顶层,除了一张大床和电话,屋里没有别的东西了。现金也只剩下5分硬币。这时,他接到了《科利尔》杂志的一单活儿,去英国拍摄并预先支付1500美元的支票。但是,这项拍摄任务是有风险的。去还是不去呢?罗伯特·卡帕决定将这个权利交给那枚5分的硬币。如果是正面就冒着风险去;如果是反面就退回1500美元不去。
硬币扔出去了——是反面。
但罗伯特·卡帕收回了硬币的决定权,他说:“我将保留并兑现那张支票,无论如何都要到英国去。”
致敬!记录真实的牺牲者
◎程铁良
罗伯特·卡帕是战争的记录者,也是战争的受害者。他一生痛恨战争、揭露战争的残酷,同时自己也被战争夺去了生命。遗憾的是,付出生命的代价换来的并不是人类战争的终结,被战争夺去生命的战地记者中,罗伯特·卡帕也不是最后一个。
2011年4月20日,两位在利比亚米苏拉塔拍摄巷战的摄影记者遭迫击炮袭击身亡,他们分别是美国《名利场》(Vanity Fair)摄影记者蒂姆·海瑟林顿(Tim Hetherington)和盖蒂图片社(Getty)摄影记者克里斯·洪德罗斯(Chris Hondro)。
2012年8月20日,日本通讯社记者山本美香在叙利亚北部第二大城市阿勒颇采访时,卷入了两派武装的枪战中,不幸中弹身亡,时年45岁。与罗伯特·卡帕一样,山本美香拍摄了战争的惨痛和残酷。她曾经说过:“我相信新闻会改变人们对世界的看法。”她还说过:“战争不是发生在距离我们遥远的地方。”她是死在叙利亚战场的第四名外国战地记者。
……
有人会问:记者为报道战争而付出生命的代价,值得吗?
罗伯特·卡帕是一个有血有肉,有自己情感和判断的人,他也希望过上没有战争的生活,他喜欢喝酒,他喜欢粉红头发的女人帕克,他憎恨战争……然而,人类一旦陷入战争并被战争绑架,理智、冷静、克制、秩序便不复存在,罗伯特·卡帕式的悲剧就会不断上演。
如今,我们怀念卡帕并用他的勇敢激励后人。有资料显示,卡帕牺牲后,纽约各地电视台、电台和报纸以极大篇幅刊登报道,一致赞扬他是一个最为勇敢的战地摄影家。为了纪念他,世界上也曾多次举办卡帕个人作品展览,许多有世界影响的摄影书刊都介绍过他。卡帕的作品在美国、英国、法国出版过专集。1955年美国《生活》杂志和“海外记者俱乐部”设立了“罗伯特·卡帕金质奖”,用以鼓励在新闻摄影上有成就的摄影记者。1966年,美国成立了“关心人的摄影基金会”,以纪念卡帕及其他马格南图片社牺牲了的摄影家们。
然而,卡帕作为摄影记者偶像的意义并不在于他牺牲在战场上,而是对美好世界的追求和愿为之付出一切的精神。
实际上,卡帕的精神不仅仅体现在战地记者身上。全世界有新闻的地方都会出现摄影记者的身影,各种灾难性事件也都有摄影记者在现场。从1842年德国汉堡的火灾废墟图片开始,新闻摄影一直在和灾难题材打着交道。它所拍摄的主题往往是不可预知或不可抗拒的天灾人祸,因其题材重大、冲击力强、形象直观,特别吸引读者关注。正是由于这类题材的特点,摄影记者的安全也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美国摄影师尤金·史密斯在二战期间采访太平洋战区许多岛屿战役,用照相机报道了残酷的战争,自己也在战争中一次又一次地负伤。不仅仅是战争题材,1971年尤金·史密斯报道了日本一大化工厂排放毒物,污染了当地水源而危及万余人的事件,他自己几次冒险化妆进入采访现场,为新闻摄影敢于揭露社会矛盾树立了榜样。
同样,巴西摄影师萨尔加多也关注着生活在苦难中的人们,1993年至1999年,萨尔加多在40多个国家拍摄的照片,出版了史诗般的画册《迁徙:转变的人性》。1986年,当他在巴西帕拉达高原露天金矿采访时,他看到了世界上最艰苦、最危险的劳动场面:五万名淘金者挤在一个巨大的土坑之中,他们背负着沉甸甸的矿土,靠摇摇晃晃的木梯爬上爬下,随时都有摔死的危险。萨尔加多说:“被摄者虽然衣衫褴褛,甚至赤身裸体,但他们仍然具有人的尊严。我感到在我们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太多的不公平。良心驱使我把他们拍摄下来,借以引起人们的关注。”
这些摄影师的良知和奋斗精神不朽,他们的故事必将激励一代又一代摄影师为人们争取和平美好的生活而努力。当我们通过他们的照片看到一个真实的世界结构时,必将会让我们产生一种强烈的动力。
(本版文作者为北京电影学院摄影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