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匡政
关键词:白明陶艺作品展
摘要:陶艺说到底,是一门保存时间的艺术。陶器就像是时间的骨骸,留存的也是人们对不朽的渴望。那流传下来的陶瓷器物,勾勒着时间逝去的身姿,也成为创造者心灵最好的象征物。它们以陶土为界,隔开了周围的世界,它们既揭示又隐藏,像时光的鸿沟,又像连结过去的桥梁。一个小小的陶瓷器物,就能让我们构想出那过往年代的整体样貌。
陶艺天授。这四字,说的不只是陶瓷的源起,在我看来,凡能巧夺造化的陶艺,都暗含了天授、天成的意味。观赏艺术家白明的陶艺作品,我脑中蹦出的,就是这四个字。
白明先生曾在法国多次举办个展,屡获国际艺术界的赞誉。今年7月10日,由巴黎亚洲艺术博物馆主办的陶瓷与水墨个展,尤其值得关注。塞努齐博物馆是全球顶级的亚洲艺术博物馆之一,主持者艺术眼光挑剔、苛刻。在这家博物馆举办过个展的中国现当代艺术家凤毛麟角,目前可查证的,只有张大千1961年、林风眠1979年、吴冠中1993年在此举办过个展。所以业内多把白明的此次展览,视为中国当代陶艺步入世界艺术殿堂的重要标志。
法国人钟爱陶瓷艺术,18世纪后期就超越德国,成为主宰欧洲陶瓷艺术的盟主,极为重视陶艺的文化底蕴与艺术内涵。在欧洲的艺术界看来,陶艺体现了一个民族的精神气质,更是衡量一个国家艺术的标准,如中世纪的英国和西班牙、意大利,都有过陶艺的辉煌期。陶的古老,陶的抽象,陶的纯粹,使这门不带任何摹仿意图的艺术样式,在欧洲人眼中,天然地带有哲学与思辨的意味。白明先生的陶艺,能获得欧洲这家顶级博物馆的认同与推崇,说明他确为现代陶艺注入了全新的审美意趣与艺术精神。
太多的评论家给白明的陶艺和水墨贴过各种标签,儒家、老庄、禅意、哲思、文人格调、极简主义、抽象表现主义等,这一方面说明了他艺术格局的广大与渊博,同时也给人们清晰地辨识白明的艺术带来了难度。
时间的沉思
陶艺说到底,是一门保存时间的艺术。陶器就像是时间的骨骸,留存的也是人们对不朽的渴望。那流传下来的陶瓷器物,勾勒着时间逝去的身姿,也成为创造者心灵最好的象征物。它们以陶土为界,隔开了周围的世界,它们既揭示又隐藏,像时光的鸿沟,又像连结过去的桥梁。一个小小的陶瓷器物,就能让我们构想出那过往年代的整体样貌。如从宋瓷活泼的器形、拙朴的纹饰、含蓄的釉色、冰玉的质感,我们能想象那个年代素朴、敦厚、清新的人文精神,那是儒释道三家合流才能呈现的审美品质。
白明深谙此中奥秘,他说:“时间是宇宙中最伟大的抽象艺术家”, 所以他总是把自己的作品寄寓在时间抽象的框架中。时间最简单,时间又最复杂。他会用最寻常的线条,表述最新奇的体验,复苏我们对这些符号的想象力。在他的作品中,点线面的组合自然流畅,完全摆脱了观念的束缚,互相包容,多维共存,与器形共同构筑一个栩栩如生的空间。尤其他的青花,个个显出中气十足、刚柔相济的神采,这是内在精神的涌现,也是器物向外在世界的延伸,观者畅游其间,自会有心灵的发现。
白明信奉简单的力量,信奉纯净的力量,因为那正是时间的形象。他通过水墨和陶艺想唤醒的,不过是自己心中的那个孩子。“至诚才能与天地参”,他不断驱使自己回到事物和时间的原初状态,打开被经验和观念遮蔽的双眼。他相信言简意赅,他相信简单的符号蕴藏着最复杂的寓意。因为那些符号,不过是一种标志,表明时间自身的不完整,只有这种不完整,才能让创作者倾听到那沉默的泥土中传来的声音,也可让观者把思想抛到自身之外,与往昔重逢。时间本身就暗含了对道的遵从,是为生的驻留。创作者送出的不过是一种时间的断片,一次境遇的断片,越简单越充盈,就越易把观者引向那个广大的生活世界。这种简单和充盈,也使这些陶艺,获得了异乎寻常的活力与尊严。
虚实阴阳的彻悟
陶土塑形需高温烧制,造型多为中空,所以优秀的艺术家必定对虚实阴阳有过彻悟。虚是万物之本,正如宇宙以敞开的虚而存在,陶器也是因虚而在的小宇宙,虚成为陶艺的本体。在白明那些成熟的作品中,我们看到,虚与静是它们生机勃勃的源头,如老子所言:“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复观”。无论是对器形、空间的把握,还是对色彩的拣选及对抽象线条、色块的运用,都体现了他对虚实的演变与转换极为熟稔。“虚无恬淡,乃合天德”,他知道虚能达到真正的充盈,包含一切,却不盈满、不衰竭。他作品中那些纠缠的点和线、太湖石造型,都仿佛是来自远古的语言,却又让人感觉似乎生长在了瓷器上,充沛而激荡着生机,从四面八方那某处聚拢,浑然一体,与器形相互依存而无法分离,像是生命那本然的场域。
所谓心气通天地,才可动天地。对白明来说,虚的法则让他不只满足于对外在世界的复制,而是要带着对天地、有无的体验,用简约的语言再造一个宇宙,让这个宇宙滋生出自己的吐纳与节奏。这既是天地的元气场,也是艺术家的心理场。虚不只是创作手法,而是艺术的根本法则,正是这个原因使他的作品呈现出与当下陶艺完全不同的气息,对虚的彻悟,使白明的作品呈现为一种智慧,那是技进乎道的智慧。
互文与陌生
白明早年可能也有过爱恨交织的俄狄浦斯情结,对中国瓷的强力传统和西方现代艺术的异彩纷呈,有过畏惧和焦虑,重要的审美经验已有人命名,重要的生命体验已有人表达。但他最终还是冲进了中国文化的腹地,通过对古代陶艺的修正与重构,重新为自己的创造力开辟了空间。与中国当代大多数陶艺家表达的静止系统不同,他像一个土著人那样,用极简的符号构成了一个开放而多元的新系统。星云、波纹、异石一般散漫、无形而相互渗透的造型,使器物有了无限的指向和开放性,不同的人可依据自己的文化经验,完成对那些陶艺器物的叙述与理解。白明的作品想要的不是意义的准确在场,而是难以限定、又无处不在的意义弥漫。它向所有的方向敞开,却无始无终、无目无的,观者可从这一原点,让自己的感知迈向一个更广阔深远的空间。
这种与传统互文的开放结构,让陶艺回归到它原本最为抽象的艺术面貌,意义被层层延异,向四面八方指涉,像种子一样到处播撒。所以,我们看到,每个评论家都会依据自己的理解,来对白明进行命名。而白明真正想颠覆的,却是日常生活和传统经验对陶艺的习惯性遮蔽,使一切陌生化。当人们对那些传统的器形熟视无睹时,他要化腐朽为神奇,让平常的器形与极简的符号变得不平常,通过唤醒观者的惊奇感,把他们从对陶艺的麻木中惊醒,以激发一种超越日常与传统的审美体验。在这里,白明的陌生化甚至是一种回归,与传统的互文,对现实的新鲜发现,都是他让陶艺向抽象、诗性回归的工具。在别人看来简单的地方,白明总能发现简单却意味深长的造型;在别人只能展示一种审美经验的地方,他总能让人感受到多种文化意蕴的交融。
所以我们看到,他的白氏青花系列,有初日芙蓉的劲道,又有香象渡河的深广与自在;他的风水石、管锥篇等瓷雕、装置作品,开径独行,骨力峻峭,透着哀时念乱的讽喻,似乎想探究生死、哀乐与光阴的形状;即便他的那些小型日用器皿,看似渔樵闲话,却也饱含敦友睦亲、知恩晓礼的简静与欢喜。
陶艺展现的是艺术家的性情,性情得其正,自有天机涌现。这是陶艺天授的本意。我想,这大概也是欧洲顶级博物馆推崇白明的主因。凡看到白明作品的人,眼睛肯定会一亮,这时人与瓷相知相亲,人情与天意也有了会心的默契。所谓天道好还、礼乐风景,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