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60年代初,随白蕉先生学书法的作者有幸接触先生和师母金先生的一些朋友,并聆听他们谈述友朋轶事,印象深刻的有民国时期诗人林庚白的往事。林庚白,清光绪二十三年(1897年)生,为福建闽侯县螺洲镇人。林庚白是一位爱国人士,亦是一位诗人。作为好友,白蕉与林庚白常常讨论诗旨,互赠新诗。
蒋炳昌
上世纪60年代初,笔者师从白蕉先生学书法,习写兰。课余之闲,除了会经常遇到他的一些朋友外,还聆听到先生和师母金先生谈述的一些友朋轶事。印象较为深刻的是民国时期诗人林庚白的往事。
林庚白何许人?笔者此生亦晚,无缘会面。据史料叙述,林庚白先生为福建闽侯县螺洲镇人,入籍江苏。清光绪二十三年(1897年)生,原名学衡,字浚南,又字众难,别号子楼,子楼主人,愚公,又号摩登和尚,后改名庚白。其书斋名有双悟书座、双梧书室、梅花同心座。后来与其妻林北丽合署“丽白楼”。他四岁入私塾能写文章,七岁就能作诗,幼年显示出才华,被乡人称之“神童”。八岁赴北京进学校,后就读京师大学堂。在辛亥革命前夕就参加革命,加入京津中国同盟会,成为会员。大学毕业后,曾担任中国大学及俄文专修馆之法学教授,众议院议员,非常会秘书长。与陈勒生等创立黄花碧血社。1913年二次革命失败后,追随孙中山先生参办护法运动,孙先生在辞大元帅职后,他亦离开广州。不久,庚白致力于诗词创作,抒发自己的情感。并参加“南社”,旋即在上海办《长风》杂志。1932年任立法院立法委员。1937年抗战全面展开,赴重庆。1941年底,为逃避重庆大轰炸,去香港,后又避居九龙,当年12月19日夜归,被日军杀害于路旁,时年44岁。他著有《庚白诗存》、《走那条路》《赤裸裸的我》《王女士》等。
林庚白是位爱国人士,十余岁在天津读书时,就被选为学生代表,领导反日运动被校方开除。1937年7月抗战全面爆发,林庚白夜以继日,撰写“抗日罪言”,对抗战前途充满胜利信心。特别是林庚白慧眼独具,看到中国共产党的抗日救国的希望所在。曾赋诗《书〈中国共产党宣言〉后》,七律一首,称“俗持吉言告朋俦”。1938年写了《寄延安毛泽东先生》七律一首,谓“湖南人物能开国,况出山川百战余”。“天险江流知有意,翼王不渡为君趋。”认定毛泽东是个伟大人物,能拯救中国于水深火热之中。1941年从重庆赴香港避难还积极和爱国华侨陈嘉庚联合创办抗日报刊。
白蕉先生与林庚白是好友,双方讨论诗旨,互赠新诗。
三十余年前,我在笔录蕉先生诗词时,就发现他当年写给林庚白的诗《途遇庚白戏赠》:“夜风兜面霞飞路,夹道相逢一驻车。襟上红花娇欲滴,传将春色到谁家。”不久后,又见到了林庚白写给白蕉的诗《望复一夕无寐作》:“窥衾圆月夜恹恹,不酒先憎茶力严。能发幽思无寐好,堪寻病味得诗甜。交亲渐老将谁语?赤白之间倘免嫌?!桑海飘萧身是史,却将独醒向风。白蕉诗人正 庚白四月卅日。”
林庚白对自作诗很自傲,曾谓:“十年前论今人诗,郑孝胥第一,余居第二,顷则尚论古今人,余居第一,杜甫第二,孝胥卑卑不足道矣。”又谓:“余胜杜甫,非必以才凌轹之,盖余之处境,杜甫所无,时与世皆为余所独擅,杜甫不可得而见也。人皆且笑存之。”这些都载之于柳亚子撰《林庚白家传》中。
柳亚子在《忆林庚白,陈巢南》一诗中,对林庚白评价很高,“平生交友遍天下,顾能在各方面予我以最大影响者,惟林庚白陈巢南二君耳。”
林庚白的古典诗词具盛唐之风,富时代特色。闻一多、章士创等诗人评其诗词。“以精深见长”,柳亚子评判他“典册高文一代才”。有民国“诗圣”之称。
林庚白对白蕉先生的诗词亦相当赞赏。我曾在其《孑楼诗词话》中见到:“白蕉君数以诗词相质,致力甚勤,进步亦猛。曩见其七律有‘落花庭院诗俱瘦,凉雨江城气欲秋。’之句,颇称赏之。近辱见示《浣溪沙》一阕,乃几欲突过古人。及录于下‘减却相思意转痴,樱唇欲淡血红脂,欢情偏笑那家儿,今日休言还有恨,这番非梦更非疑了,斜阳犹挂最高枝。’下半首,尤使人低徊不自己。白蕉有《罗敷艳歌》三阕,深入浅出,读之黯然。心如是,盼词之为词,乃可以不朽。矧其为雅俗共赏,尤戛戛乎难,此胜于务求堆砌与晦涩而自矜其沉博艰难者,何啻霄壤!白蕉真才人也。”
林庚白治易,并娴子手术,故其命相之学,在当时的文人圈里十分有名。1924年他出版了《人鉴·命进存验》一书,其书预言章士钊入阁,林白水横死,孙传芳入浙,廖仲恺死于非命,后来均得验证,一时令人刮目。最神的是他给袁世凯算命。当年袁世凯称帝后,冠盖满英华,一片弹冠相庆。林庚白却笑着对友人讲:“项城寿命将终,那些弹冠相庆者,徒以冰山为泰山,殊不知皎日既出,岂不尽失所持么?”友人均不信,林氏特撰一文,欲发表于报刊,友辈们怕事劝阻,他说:“既如此,此文留待他日作证。”不久,袁世凯果死。据说林所预言的袁世凯死期年月日丝毫不差。于是人们大惊,竟以神视之。林氏后操算命生意,据说算一命,须至百金。可见其名声之大。1937年春日,林庚白替同乡黄秋岳算命,说在半年之内,必有大凶。他的推断竟然意想不到应验了。诗人徐志摩乘飞机遇难,林庚白就未卜先知,说是命中注定。林庚白对他自己的命运不知算过多少遍,命中一吉一凶,吉是他能娶才貌双全的妻子,果然能与小他20岁的林北丽结婚。而凶兆是他活不过五十岁,林氏极力想避除,最终还是死于日军枪下。
1964年深秋的一个下午,恰好是星期天,我去白蕉先生家请益,凑巧师母金先生亦在。客厅里桌旁放着一部横阔大的册页,顺手打开一看是蕉师在建国初期所书写的行书诗句,内容记不清楚,是用小孩口吻写害怕父母生离死别、祈求平安的内容。蕉师以为生命无常,有生必有死,他还引了陶渊明诗:“天地赋命,生必有死,自古圣贤,谁独能免?”又提到近日邓散木之学生王植波遇空难而亡。师母就讲起该王生虽为邓氏门徒,而喜学你蕉师书法。我后来在师兄翁史炯处见到王植波写给他的信札,学蕉师早年的笔迹,学得很像,最近我看到王植波在1963年春出版的行书字帖,却是一派其师邓散木风格。在交谈中不知怎样聊到了林庚白。蕉师说他算命相很准,认定他很难逃过1941年关口,重庆大轰炸,更使他惊慌失措,于是他带着妻子林北丽飞往香港。太平洋战争爆发,两人又逃往九龙,借住杨云史旧居金巴利道月仙楼,然仍终日忐忑不安,想方设法逃脱厄运。在12月19日夜,归家途中被日军枪杀。
随即,蕉师又谈起林庚白为他家中烟灰缸算命的趣事。抗战前,林庚白做客于白蕉先生家。席间,蕉师同他开了个玩笑,讲你能为人算命,不知能否为这烟灰缸算个命?庚白笑着说:“能!能!”蕉师顺口而道:“你算算看,它有多长寿命?”庚白想了想道:“不超过一天寿命。”林氏离开后,蕉师呆呆地守候在桌旁,看看有何奇迹发生,一小时过去,二小时过去。师母当时忙于家务,并不知他们算命之事,有时要蕉师帮忙,而时时不见回音,时间一长,师母怒火中烧,看到蕉师总是看着桌上的烟灰缸,跑上去一把抓住烟灰缸,就向地上摔去,蕉师顿时哈哈大笑,自言自语道原来如此,听这件说事已有五十年了,给我印象极深,几十年还不能忘怀,故特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