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青年报)仅凭一双手,一把薄薄的木制刮刀,雕塑家李春华创作了402个中国远征军单体雕塑,凝固了70多年前的那段抗战史。
伴着汽车里程表上公里数的跳跃式增加,和飞机航段里程的迅速升级,这位49岁的雕塑家从2012年起,在全国范围内寻访了上百名在世的远征军老兵,其中的28位被塑成了雕像,放置在庞大的雕塑群最中央。
402个雕塑中,最显眼的是老兵付心德的塑像。在李春华2012年初次拜访他的时候,老人已经113岁,他是远征军71军的少校军医,血战龙陵的时候,他坚持留下来救治伤员,亲眼目睹冲锋的战友像“倒豆子一样”倒下。
在老人付心德家的院子里,李春华为他拍摄了正面、侧面的照片留作雕塑时的参照。提起抗战,已经不太爱讲话的付老爹显出少有的兴奋,他两眼放光,咿咿呀呀地讲着“几乎没人听得懂”的家乡话,“跟先前的老态判若两人”。
回到广东,当李春华面对已经在支架上黏附实了的粘土,开始雕塑付心德的时候,揉捏过多次的粘土“仿佛带着某种温度”。
用李春华的话讲,雕塑无非是一门加加减减的艺术:这里填上一点儿,那里削去一块儿,没有特定的顺序,全凭感觉。
在“加加减减”中,老兵付心德的轮廓愈见清晰:厚重的眼皮,仙风道骨的长胡子和凹陷的腮部,甚至连眉宇之间的皱纹都悉数再现。
大部分的雕塑,都是根据各地志愿者提供的照片完成,但只要老兵的身体状况允许,李春华都会亲自登门拜访。
每次到不同的老兵家,为其塑像前,他都会在对方落座后,深深地鞠一躬,说一句:“谢谢!”每雕刻一会儿,他就请老兵喝点水,抽抽烟,放松一会儿——雕刻时,有的90多岁老人会不由自主地打起瞌睡,有的老人不能长时间笔直地坐着,坐着坐着就“矮”了下去。
90岁的广东老兵梁振奋是唯一一个在李春华工作室里被塑像的老兵。爱笑的老人说李春华在雕像时,“特别严肃,还叫我不要笑”,他手握刮刀,嘴角紧闭,眉头紧锁,房间里安静得只剩头顶的吊扇在呼呼作响。
2013年9月3日,这组庞大的雕塑群在云南松山落成。虽然28位老兵的雕塑都高达两米一,却并没有传统雕塑中英雄形象的挺拔身姿。
正相反,这些老兵佝偻着背,目光谦卑地投向下方,双手插在长至脚踝的棉大衣的口袋里,有种瑟瑟发抖的意味。“我想用这种寒冷的感觉去表现他们晚年的窘迫,这些抗战老兵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对待”,李春华加重了语气,“我就是要记录这样的现实,整个民族都亏欠他们的!”
有志愿者提出异议,希望李春华能把晚年患中风的鲍直才老兵的形象稍微“美化”一点。他内心也犹豫,“你看,这是鲍老年轻的照片”,他递过来的手机屏幕上,黑白照片里是一个穿着军装的帅气男子,“很帅对吧?”
可最后他还是决定要真实地记录老兵现在的状态:脸部因中风而歪斜,一边的脸颊松弛得像要融化掉。
“有句话其实不太好当着媒体记者讲”,沉默了好一会儿,他说:“事实上,我有意把他们雕塑得更像是囚犯,因为历史的原因,这些老兵们都曾经坐过牢。”
这份为远征军老兵坎坷命运的慨叹来自于五年前,凤凰卫视的一部纪录片让他第一次了解那段历史并深陷其中。他开始在网上搜索中国远征军的故事,震撼之余,老兵的境遇却让他感到越来越寒心。
2011年,打定主意要给老兵塑像,他开始在微博上联系全国各地的关爱老兵公益组织,还打电话、写邮件给长期关注抗战老兵的樊建川(微博)和孙春龙(微博),希望能够寻找到更多的在世老兵。
“一旦有人给他提供线索,他就会立即跳上车子,连夜赶过去补资料,做雕塑。”工作室的一名助手说。
志愿者提供的照片往往拍摄得不甚符合雕塑的要求,他时常带着重达四五十斤的头像,千里迢迢地赶去老兵的家里,照着真人修改。最远的一次,他连夜带着两个老兵的头像跑去广西柳州。
那段时间,一个内置固定支架的大木箱成了李春华车上的必备品,它用来盛装老兵的头像,防止雕塑因路途颠簸而损坏。
从最初“为在世老兵塑像”的想法到最终确定远征军兵马俑,他的工作量和资金投入已经远远超出了预期。
不仅如此,为了给雕塑群找到一个合适的安置地点,他主动去联系云南当地的相关部门,表达了“自己出钱做远征军雕塑群”的想法。相关部门被他隔三差五的“骚扰”电话搞得不胜其烦,腾冲的一位负责人很不耐烦地拒绝了他,理由是“找不到合适的地方”。
一向不喜欢欠别人人情的李春华还主动联系了一个在当地高校担任副校长的老乡,恳请对方帮忙组织一些大学生做他的模特。烈日下,300多名学生在操场上排成排,李春华举着单反依次为这些年轻人拍摄正面、侧面的照片——他要收集这些十八九岁的青年人的脸型,用于雕塑那些无名的远征军士兵。
他的太太为他“花钱找罪受”的行为而气恼,整整一年没有主动跟他讲过话。美术界同行也有人嘲笑他,把三年的好时光和“巨资”投在一件“不来钱不来名的傻事上”。
2010年,李春华的作品《中国标准》成功入选上海世博会,受到了业内人士的高度赞誉。按照行情,他工作室里随便一个作品都可以卖出近百万元的价钱。但他紧接着开始着手远征军雕塑,完全停滞了其他的工作。
自诩“没想好也能行动”的李春华,坚持把给远征军塑像作为一件“无论如何也要完成的事情”。
他对这个雕像群的设想是,按照将军、驻印军、女兵、娃娃兵、跪射兵等类别分为不同的方阵,再加上战车、战马,就像兵马俑的形式一样,但参观者需要在1.5米深的战壕里行走,永远仰视远征军。
一位叫应宪的深圳企业家帮他从美国的国家档案馆翻拍了许多珍贵的照片资料。他将这些照片贴满工作室的墙壁,连着好几天面对墙壁,揣摩人物的军装样式。手里的粘土在反复的揉捏、削刮中变成了将军的呢子大衣、驻印军的钢盔短裤和娃娃兵身上的饭缸和水壶。
雕塑的工程正式开始后,他每天早上八点半就出现在工作室里,接近半夜才离开。一年里,他抽掉了700多包香烟。
那段日子,他每天打着赤膊卷起裤脚,将三吨多重的粘土反复地利用。由于一次性能搬起最多分量的粘土,身材并不高大的李春华被工作室的年轻人赞叹为“威猛先生”。
2012年底,雕塑进入了翻模浇铸的阶段。李春华雇了辆车,把所有雕塑身体部分的模具装箱,运送到2000多公里之外的云南龙陵松山。
他和工作室的几个助手在松山对面子高地上的一处缓坡搭了两间简易房,开始进行模具的浇铸。
从云南芒市机场到那里,要先走30多公里的国道,再转乘巴士,在滇缅公路的弹石路面上继续颠簸30多公里到达松山,然后便没有公车可以搭乘,即使包车,也需要再爬一段山路,到达这个海拔两千米的地方。
他们对面的山头就是当年松山会战的主战场。1944年,这场激烈的战役进行了三个多月,被日本称为“玉碎战”,远征军以死伤惨重的代价全歼了日军。战后,人们曾在战场发现62对在搏斗中死去的中日士兵尸体,全部紧紧抱在一起,掰都掰不开
与外隔绝、吃水困难、还有高原反应,这位“自大学毕业起就留长发”的艺术家洒脱地对助手们说:“我们就当体验生活嘛,我们有蚊帐,有肉吃,远征军当年打仗比我们艰苦多了。”
所有的塑像最终都要用水泥浆浇铸,李春华觉得只有这样粗犷的材质才能体现出远征军长途跋涉、披荆斩棘的气魄。“滇西的雨季长,雨后长出青苔来会更有历经沧桑的味道。”
在简易房里住了一年,工程结束时,他们已经用了2000多包水泥, “之所以那么拼,也是希望老兵们能够在有生之年看到自己的塑像,觉得安慰。”
遗憾的是,还是有两位老人没能等到雕塑落成。期间,老军医付心德和驻印军汽车营少尉副排长耿荫龙去世了,后者去世的时间距远征军雕塑群落成,仅差一天。
最终有12位老兵亲自看到了自己的雕塑。这些千里之外的老人有的被人搀扶着、背着,有的坐着滑竿攀上这座山。
时间仿佛在这里凝固,孙立人、史迪威将军依旧腰杆笔直地站在这里,几百名排列整齐、面目各异的士兵还是当初青春的面庞,只有那些在世老兵的雕塑,提醒着世人历史的真实和残酷。
看到自己雕像的刹那,被人搀扶着的100岁老兵水青山,哭得像个孩子,他用颤抖的手在“自己”的身体上摸了又摸。
很多老兵见到李春华都禁不住要挣脱旁人的搀扶,并拢脚跟,向他致以军礼。“怎么向我敬礼,应该我向你们敬礼才对啊!”此情此景,让李春华眼含泪水。
队伍的最后一排只有一名士兵,他手持号角,头部微扬,仿佛号角马上就要吹响。
李春华将这名号兵塑成了自己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