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布拉莫维奇赋予了艺术全新的意义,无论是那些触目惊心、过目难忘,还是让人潸然泪下的作品。她是现在最有知名度的行为艺术家,Lady Gaga、JAY Z等流行音乐界的大牌都与她有过合作。在最近的几次采访中,阿布拉莫维奇讲述了她为何执著于行为艺术40余年,以及希望后人像对待贝多芬的音乐那般对待她留下的这些表演。
2009年
《训练》
时长:1小时
这是阿布拉莫维奇与观众的一次互动。她带领观众做一些放松或集中注意力的训练,从让大家慢慢地喝一杯水开始。
A
目标不是让行为艺术变得流行
记者:你在不同场合说过在死之前,你必须让行为艺术成为主流艺术。你是我们时代最广为人知的艺术家之一,你的作品吸引了成千上万的观众。你是否已经实现了你的目标?
阿布拉莫维奇:没有,我不认为已经实现了。我的目标并不是让行为艺术变得如此流行,而是要引起人们的关注、告诉他们保持清醒。这就是为什么我将要建立我自己的学院,来教观众关于艺术、科学、技术和精神生活等综合性的知识。
记者:提高人们的意识是你作品中的基石。为什么很难做到清醒地认识问题?
阿布拉莫维奇:问题总是隐藏得很深。简单列举下人类本性所犯的错误:我们知道什么对我们是好的,但是我们又总是在做着那些对我们不好的事情。也许早上醒来我们觉得充满活力,想着在这天我们能完成所有的事情,结果我们却把精力浪费在了愚蠢的事情上。
记者:行为艺术,尤其是你所做的行为艺术,很大的一个特点就是,展现了做那些“没有实际意义的事情”的难度。要赋予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以价值和意义,是一件多么难的事情啊。
阿布拉莫维奇:是很难,但是一旦开始了就成功了。我是得到了大家的关注,但我为此努力了40多年。行为艺术是永恒的,但却要受到场地的限制。你必须要亲历它。如果你错过了,你只能将其当成是行为艺术的档案,这不是一回事。行为艺术也是无形的,因为它只能存在于特定时刻激发出来的能量中。所以,它既不是一幅画,也不是一件雕塑作品,可以在一个博物馆里面展览几十年。你不可能抓住或者拥有行为艺术。
记者:这对我们认为“艺术作品是实物”的观点是个挑战。
阿布拉莫维奇:的确如此。关键的问题是:你如何保存行为艺术中的那些能量。我相信单个的行为艺术能够改变许多人的观念模式。这就是即兴艺术所带来的力量。但是要有更好的效果的话,那就必须考虑如何持久。
单纯观看艺术品已过时了
记者:你的行为艺术经常是持续好几周或者好几个月。为什么一个短暂的行为艺术起不了什么作用?
阿布拉莫维奇:从智力上和精神上来说,我们都很难在短短几秒钟领悟艺术的意义。艺术需要我们集中精力和时间来做出反思。
记者:在一个称之为《训练》(The Drill)的工作坊中,你让观众服从于你并教他们如何去理解艺术的持续性,最终,如何成为这艺术中的一部分。
阿布拉莫维奇:这不仅仅是关于时间。我希望参与《训练》的观众——就像我希望我自己学院里面的观众一样——停留几个小时,因为你要理清思路这是必须的。但是更重要的是艺术家和观众之间产生的“交换”。你要得到一些东西就必须也给我一些东西。你把你的时间交给我,我给你一个令你难忘的经历。这是等价交换。
记者:艺术世界也需要一种精神的交换?
阿布拉莫维奇:太需要了。人们走在博物馆或画廊里,只是聊天或者端着一杯酒,心思完全没有围绕在他们身边的艺术品上,他们对这些作品视而不见。只有在你能引起这些观众全部的注意力时,你的东西才可能开始被展现。
记者:你是否认为因为博物馆有很多禁令,所以合适做一场持续很久的行为艺术?
阿布拉莫维奇:如果你的艺术很有力量,在哪儿做并不重要。任何一个地方都会是合适的。就拿我在纽约MoMA所做的《艺术家在现场》来说,纽约是世界上最忙碌的城市之一,没有人会花上几秒钟来认真思考一些事情。但是有许多人排了几小时的队,甚至睡在博物馆前,就是为了要坐到我的面前。对我而言,这说明了人们想要在博物馆里体验新鲜事物。单纯去观看艺术品已经过时了。人们想要成为艺术的一部分。
更重要的是艺术家和观众之间产生的“交换”。你要得到一些东西就必须也给我一些东西。你把你的时间交给我,我给你一个令你难忘的经历。这是等价交换。
死亡
记者:死亡是你作品中很重要的部分。在你作为艺术家的声明中,你曾写过,艺术家应该“毫无畏惧地死去”。
阿布拉莫维奇:我们死去的时候,应该毫无怨愤,毫无畏惧,但是必须意识清醒。太多人临死的时候都是充满愤怒或是害怕,但是我们值得体面地死去。我们必须了解,生命只是一个暂时的东西。而现在我们浪费了太多精力想要忘记或无视这点。如果你意识到生命是有限的,你就会充分利用它。
记者:清醒的意识能让我们不再害怕死亡。畏惧实际上比死亡本身更可怕。
阿布拉莫维奇:只有接受了这样一个观念“我将要死亡”,那你才会好好享受生活。
爱情
记者:你现在有恋人吗?
阿布拉莫维奇:当然没有。我梦想有个完美的男人,他不会想要改变我。我并不适合结婚,婚姻太可怕了。但是我还是会想要这样的生活:星期天的早上,你和某个人一起吃着早餐、读着报纸。在现实生活中,我是个很老派的人,但是在艺术领域我可一点都不老派。我还是相信真爱的,也许将来会发生吧。现在是不会有的,我这儿没有空间留给另一个人。生活对我还是很好的,虽然有很多痛苦。但是没什么大不了。
2011年
《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的生与死》
时长:2小时40分钟
由罗伯特·威尔森导演的融合剧场、歌剧和视觉艺术为一体的舞台演出。阿布拉莫维奇既演她自己又演她的母亲。美国影星威廉·达福,安东尼和约翰逊乐队的主唱安东尼·赫加蒂参演。2011年在曼彻斯特国际艺术节首演。导演威尔森介绍合作的缘由时说:“玛丽娜告诉我她父母亲的情况,她的家庭状况,还有她曾爱过又伤过的故事。我把这些都组合成一部关于她人生的视觉诗歌。”
这个演出对阿布拉莫维奇很具挑战。“每次彩排,我总是从头哭到尾。”她说:“有一天鲍比(导演昵称)对我说,应该哭够了吧,是要观众哭,而不是你哭。在欧洲巡演了三年之后,我得到了解脱。我对这些故事不再有什么感情了。真是一个无法言喻的感觉。”
2013年
《Lady Gaga表演阿布拉莫维奇训练法》
时长:2分18秒
阿布拉莫维奇计划要建立自己的学院,Lady Gaga为了支持她,用“阿布拉莫维奇训练法”拍了一段宣传片。片中Lady Gaga有时冥想,有时大叫,有时甚至一丝不挂在森林漫步,有时赤身裸体抱着一块巨大的水晶石。阿布拉莫维奇认为通过一系列的训练方式和设计一些特定的环境可以提高人们对身体和精神的体验意识。
C
博物馆不是艺术的终点站
记者:你说过观众比艺术家更重要。
阿布拉莫维奇:绝对是这样!行为艺术不是为你自己表演,你是为他人表演。艺术家在表演,但是得有观众才能完成这件作品。没有观众,就没有艺术。
记者:将观众纳入艺术之中的观念,会令人想到约瑟夫·博伊斯,他认为社会就是艺术的一个重要部分。你的观点是不是和他一样?
阿布拉莫维奇:最重要的艺术是要寻求与社会相结合,并以某种方式转化为你的创作。这也是杜尚、安迪·沃霍尔和约瑟夫·博伊斯的创作动力。艺术和社会的互动促进了艺术的复杂性,这是一个好的方向。艺术总是很复杂的,但是每一代新的艺术家都会为这种复杂性增添新的层次。博物馆不是艺术的终点站,艺术远远不止于此。
记者:你不担心这种复杂性会让人们远离而不是靠近艺术吗?
阿布拉莫维奇:不担心。复杂的东西也可以很简单,我就是最好的例子。
记者:约瑟夫·博伊斯曾说过哪怕是一个很简单、很平庸的动作,例如削土豆,也可以成为一件艺术作品,只要是有意识的行动。你同意吗?
阿布拉莫维奇:博伊斯也曾说过人人都是艺术家,但这并不是真的。语境非常重要。你可以以一种非常艺术的、有意识的方式削土豆,但是如果你一个人在厨房里做这件事,你就不是一个艺术家,你只是个厨子。在博物馆做同样的事情,那就是艺术。
记者:但是语境并不一定是指一个地点,例如一个博物馆。哪怕是“有意识地去做这件事”也可以成为这样的语境。
阿布拉莫维奇:当然如此。但是更重要的是这个问题:“当你削土豆的时候,你是谁?”还是以这个为例子吧。你是一个厨子还是一个艺术家?这是需要明确的问题。我给你举个不错的例子:美国剧院的总监大卫·莱文做了一个“农民戏剧会演”(Bauerntheater)的项目,在柏林郊外租了一块地,并雇佣一位演过很多莎士比亚戏剧的演员在一个月内每天去那儿种土豆。观众则搭大巴车去看他种土豆。这是一个剧场吗?没错,这就是剧场。
D
不希望作品是“死去”的档案
记者:行为艺术不仅仅是一种非常直接的、需要参与的艺术,而且还是一种容易受到批评的艺术。你不可能躲在你的观众背后,而且又是“现场直播”式的艺术,因此得冒着下一秒就会失败的风险。
阿布拉莫维奇:这也是为什么行为艺术要求很高,而且你必须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其中。很多行为艺术家无法忍受这样的压力,他们又重新回到了与观众隔绝的工作室中。工作室是一个有安全感的地方。但是我需要这种失败的风险。
记者:为什么?
阿布拉莫维奇:如果你不接受失败,你就不可能冒险进入一片新的领域。如果你只想着成功这件事,你只是不断地在重复做某件事。想想失败,它会带给你更多的可能性。人们总是低估了失败的作用,也总是误解了失败的意义。
记者:但是即使这样,失败也仅仅是抵达成功的途径而已。
阿布拉莫维奇:你不可能按照计划去获得成功。这就是为什么艺术家需要试验。但是,艺术最大的悲剧就是许多艺术家跟随大众的需求,制造出那些他们认为会卖的作品。最终他们会获得成功,但是那不是艺术的目的或者说不是艺术的意义。我从失败中学到的东西远远多过从成功中所学到的。
记者:但是你拥有的是更多的成功而不是失败。
阿布拉莫维奇:我是很受大众欢迎,但是在艺术市场来说,我的价值就没那么高,如果和其他艺术家相比的话,比如杰夫·昆斯。这些艺术家出售他们的作品,而且大家也想要买这些作品。但是行为艺术从来就不是一个物品,因此人们也没有做好要为之付钱的打算,即便观看行为艺术的经历对他们来说更强烈。人们还是收藏实物的东西,而不是收藏经历。
记者:这就是为什么对行为艺术来说,作为精神财富留给后人是一个复杂的问题。
阿布拉莫维奇:我不希望我的作品纯粹作为一种档案传承给后人,那样很容易被误解。我希望我的作品能留给未来的艺术家,看看他们如何来处理或者如何来重新表演。世上没有一张贝多芬演绎自己创作的录音,我们听到的都是后来的艺术家所演绎的。每一代艺术家对于同样的曲子会有不同的理解,这才使得曲子有长久的生命力,而不是留在历史书上“死去”的档案。
记者:我很好奇你和罗伯特·威尔森做的《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的生与死》。一个行为艺术家在舞台上作为演员来演出自己的人生,这是一种矛盾吗?
阿布拉莫维奇:对我来说,知道什么是允许做的,什么是不允许做的,这很重要。我年轻的时候非常不喜欢剧场,因为我觉得那都是假的。但是就像我前面说到的:你必须冒险前往新的领域。我和Lady Gaga所做的那件作品也备受批评,但是我想重新去看看流行音乐的世界。一旦在你的领域变得安逸了,你就想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还有,我现在已经到了人生的后半段了,这个剧场作品给我上台演出的机会,让我想到我的葬礼。这是段非常有趣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