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徐新芳
日前,“艺为人生——冯法祀百年诞辰艺术回顾展”在中国美术馆举办,展出的200余件作品配合文献史料,再现了冯法祀先生的艺术人生。展览举办期间,冯法祀先生之子冯世光接受《美术文化周刊》专访,讲述了冯法祀先生艺术生涯中的重要经历。
坚忍不拔,选择“艺为人生”
我父亲的家族是一个挺大的家族,1916年从安徽迁居到南京,大家就在南京街巷里面长大,他当时只有两岁。日本侵略了东三省,发动九一八事变,父亲当时年龄还小,但对这一切有了一定认识,于是他们几个人就开始拜师学武,天不亮就起来练功,总希望能够用自己的一腔热血来报效国家。
有一次,父亲在南京的励志社观看徐悲鸿先生和颜文樑先生举办的画展,在看到徐先生的《田横五百士》这幅作品的时候,为之震撼,于是决定将绘画作为自己一生的追求,用画笔作为武器,表达人民的疾苦。他从小就喜欢画画,他的天赋、爱好和报国之心结合在一起。
1933年,父亲考到南京国立中央大学教育学艺术科,当时徐悲鸿先生正在国外巡展,颜文樑先生到中大来给他代课,所以父亲艺术教育的第一位正式的老师是颜先生,之后还有回国的徐先生、吕斯百先生、潘玉良先生以及美学方面的宗白华先生。那时,他受严格的课堂训练,也随各位先生出外写生。风景写生训练目的并不在于画一幅两幅风景,而是面向自然,面向人民的生活,了解社会,了解世界。
在大学期间,父亲参加了在南京中央大学的一个礼堂举行的究竟是“为人生而艺术”还是“为艺术而艺术”的探讨,他还是这个讨论会的主席,大部分学生最终选择的是“艺为人生”。
父亲的姐姐也是徐先生的学生,比我父亲早一些毕业于国立南京中央大学的艺术科。徐先生告诉父亲,你姐姐比你有才华,比你聪明,但她唯一缺少的是毅力,是愿力,也就是坚忍不拔的意志。我的姑姑后来没有成为一个著名的画家,甚至几乎没有从事艺术创作,父亲凭借着他坚忍不拔的毅力,从事艺术创作,并且取得了成功。
投身抗战,成就代表作品
1937年发生了“卢沟桥事变”,全面抗日战争开始,父亲刚刚毕业。家里那时完全有条件有能力送他到国外读书深造,避开国内的战乱。但他选择了到延安去。当时日军在淞沪战争后侵占了上海,不断地派飞机到南京轰炸,很多人家都要挖防空洞,我们家所处的地理位置地势比较低,往下挖一点就冒出地下水来了。于是爷爷拿了一百块大洋给我父亲,让他买台抽水机来抽水,他就拿着这一百块大洋和其他五位同学一起往延安去了。
在投奔延安的路上,他们在陕西三原县与中国工农红军汇合了,加入了红军,随朱德北上抗日。父亲在1938年创作的一幅《宣传》,就是根据当时自己作为八路军的宣传员,背着一支步枪、穿着军装、宣传抗日的形象创作的。
因为没有太多时间创作,父亲离开了部队,1938年在武汉参加了平津学生救亡宣传团,同时也参加了武汉三厅的美术工作,那时他最著名的作品是大型宣传画《平型关大捷》;1939年受武昌美专的创始人唐义精、唐一禾兄弟的邀请,父亲参加了武昌艺专的教学活动,也在学生当中进行救亡宣传活动。
1940年,父亲在广西柳州参加了抗敌演剧队,他随着演剧队跋山涉水,在西南的几个省市,行程几千里。他不仅演戏、唱歌,还利用其余时间带着队里面的同志画宣传画、画墙报、写标语,使得美术工作也成为一个很主要的工作。在中国近现代美术史当中谈到抗战美术,大家理所当然会谈到延安的木刻,会想到在后方的美术工作,很少有人会去涉及和记录在前线的这些战士们的美术工作。所以这次展示的父亲在抗战时期的作品,也正是对这段历史的补白。
父亲在抗战期间曾经在桂林、贵阳等地举办过抗战作品写生展览。徐悲鸿先生曾要求父亲把在前线的写生作品拿给他看,看过之后,非常兴奋地说,你画了这么多东西,应该拿出一幅巨大的创作出来了,于是徐先生就挑了父亲的一幅小的油画写生稿《开山》,说就用这幅去创作一个大型作品。那是1943年,政府为了保证前线的供应,决定修建一条黔桂铁路,演剧队到黔桂铁路的建设工地,去慰问这些从事开山越岭、凿洞搭桥、铺路的工人们。父亲在黔桂铁路的施工当中画了好多劳动现场、工人肖像,用将近一年的时间创作了这幅《开山》,画中工人的形象是他自己。徐先生的《田横五百士》里边有他自己、吴作人先生,还有其他几位学生的形象,父亲也学了徐先生这个方法,画了自己的形象。
《演剧队的晨会》是父亲一生当中比较著名的代表作品之一。1945年抗敌演剧队第五队进入缅甸,给中国远征军进行劳军慰问,他们驻扎在一个旧的仓库里边,地板松松垮垮,没有床铺,大家席地而卧,露天、漏雨,演剧队用道具、毡布遮风挡雨。演剧队的生活是这样,每天早晨,由队长或者队委开一个会,给大家布置一下今天要做些什么工作。这幅画中人物是实实在在的战友。
马训班代表作《刘胡兰就义》
1946年父亲随着徐悲鸿先生到国立北平艺专。1950年9月,中央美术学院成立,父亲受聘为教授,担任绘画系主任。1955年,苏联专家马克西莫夫到中国来执教,父亲几次向当时的江丰院长申请,要到马克西莫夫油画训练班学习。江丰先生禁不住父亲几次强烈的要求,批准了。他当了这个班的班长,是年龄最大的,41岁,年龄最小的是靳尚谊先生,他们俩的年纪相差20岁。
马训班对父亲在《刘胡兰就义》的创作上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他在1954年就来到了刘胡兰的故乡山西省文水县云周西村采访,收集素材。他一个人背着行李卷来到山西,漫天的大雪,分辨不出东南西北。在云周西村,他一边跟老乡们聊着刘胡兰就义时的情况,一边用铅笔画老乡的肖像速写,这里面包括刘胡兰的母亲、妹妹,同时他在村子里画一些风景写生。在刘胡兰就义的史实当中,并没有下雪,为了烘托悲壮气氛,父亲把自己下火车时那场大雪也加入到创作当中。
父亲在1957年完成了《刘胡兰就义》,作为马训班的结业作品。朱德委员长来参观马训班结业展时,提议在这幅画旁集体留影,于是,这幅作品不仅是父亲的代表作,也成了马训班的代表作。结业后,父亲随马克西莫夫去中国的西部去写生,回来之后被打成了右派。这幅画也被随着打入冷宫,收到了中央美术学院的地下室,后来曾被水泡过。
从被打成右派到1979年,父亲没有放弃自己终身热爱的绘画,利用一切可能的时间和机会进行着创作写生和画画。改革开放后,父亲已经60多岁了,他的内心非常欢愉,认为自己重新进行创作的机会又来到了,但是人毕竟上了年纪,身体有些问题,比如他被诊断为患有老年性白内障,他一度以为自己不能画油画了。
1984年,父亲到法国巴黎国际艺术城进行了半年时间的学术交流,是他艺术创作生涯的又一个转折点。他在色彩、造型、笔触方面有了非常大的变化,颜色很纯,用画刀把颜色堆积摆上去,对色彩的表现上趋于强化,同时也是他艺术修养和表现能力提高的表现。
《护士的早晨》、《阅江楼》是父亲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进行的创作,我们能够看到更强烈的色彩、冷暖关系的对比。这幅作品就是我当时和父亲在南京的阅江楼旅游的时候画的,老爷子现场拿起笔和本画了一个速写,让我给他拍了一些照片。在父亲的创作当中,我也给他做着辅助工作,比如绷画布,挤颜料。
父亲在晚年时还问过我,你怎么不回来跟我一起画画,你老出去那么辛苦搞摄影干什么呀,能挣几个钱,跟爸爸在一起画画多好。我心里边明白,虽然我敬爱父亲,我愿意为他多做点事情,但是我也得有我的事业。2004年,过了40岁时,我终于下定决心放弃一些摄影方面的工作,回来多为父亲做些事情。当父亲再次问我,你怎么还不画画啊,在忙什么?我说,我若是去画画了,谁去帮你做这些作品整理工作。父亲听了,哈哈一笑。
父亲一生创作了那么多作品,跨越了几十年的历程,其中还包含了在抗日战争时期那种艰苦的岁月创作的作品,这些作品尺幅大小不同,保存的质量好与差不同。很多在1940年代创作的一些油画作品,因为时间久远,保存条件的欠缺,需要进行修复,所以我当时就去俄罗斯考察油画修复。
2006年,我们的一个邻居去世了,父亲问我,那个阿姨手里边攥了点什么走的?我说她的女儿给她手里攥了一块玉。然后我问他,爸爸,将来您手里边要攥个什么。他说,你说呢,你愿意给我攥个什么。我说,您一生酷爱绘画,绘画就是您的生命,您走的时候我给您手里攥一把油画笔。父亲听了我这个建议,非常高兴。
2009年初,父亲受邀参加“金秋北京12人画展”。参展的四幅作品画的是甪直水乡,有茶楼、河泊头、船,最后一幅作品没有完成。父亲在去世之前一天的凌晨,因为天气热,睡不着,还起来拿着画笔画上了几笔,转天就因为大面积心梗爆发离开我们了。我在送他走时,按照我们曾经商定好的,在他的手中放了一大把油画笔。 (实习生贺芳芳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