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藏家王文甫玩收藏已经三十多年了,而收进齐白石的五百枚印章,则持续了这整个三十年的过程。
齐白石的印按字计费,“我从几块钱一个字开始买,一直买到几万块钱一个字。”王文甫说,“五百枚印章,是两代人七十五年的收藏。”印章中时间最久的那一枚,已经有一百一十二年了。这批印章最初都属于同一个主人:陆质雅。朱屺瞻收藏的八十多枚齐白石印已经让人大跌眼镜,齐白石居然为一个在艺术史中绝少提及的人刻了五百枚印章。
在二零一零年之前,已经拥有数百枚齐白石印章的王文甫还不知道陆质雅为何人,而现在,每一枚印章的篆刻时间以及印文背后的含义,王文甫都清清楚楚。五百多枚印章中的很多都是在别处没有出现过的,王文甫因此没少被质疑,不过王文甫并不以为意,将藏品公诸于世的目的很简单,他想对这一段历史有个交待。
“陆质雅是生意人,生意好的时候,请齐白石刻的最多,这个轨迹完全是重合的。”一九三四年,光是一年的时间里,齐白石就为陆质雅刻了八十八枚印章。这一年是陆质雅的五十寿辰,他的房地产事业也如日中天。齐白石为陆质雅的大量创作,也是集中在陆质雅五十岁前后的两三年间。
陆质雅和齐白石的“君子之缘”,最初是由夏午诒奠定的。夏午诒比陆质雅年长十四岁,陆父将陆质雅托付给夏午诒,让儿子跟随他学习。夏午诒是光绪时的翰林院编修,他和父亲夏时、以及陆质雅的父亲陆襄钺曾一同在西安受过慈禧太后的召见。
那时候的齐白石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艺人,只在家乡湖南周边小有名气,他和夏午诒同是国学大师王闿运的门生,在朝为官的夏午诒对齐白石多有襄助。夏午诒请齐白石到西安,教授自己的侧室姚氏习画。在夏午诒的邀约下,齐白石为陆质雅刻了第一方印章《留得春光过四时》。不过当时陆质雅已经跟随父亲离开了西安,并没有见到齐白石。
《顺风图》从齐白石为陆质雅刻第一枚印章,到两人的第一次见面,时隔二十一年。一九二二年,夏午诒五十大寿,陆质雅和齐白石都到北京贺寿,两人才碰了面,由此才真正开启了漫长的印缘。
“我有十八枚诗刻画,在其他地方都是没有见过的,拿出来人家都不信这是齐白石的东西。”
王文甫拿出一卷他藏石的原拓手卷,手卷足有五六米长,而这样的手卷,王文甫有三副。在展开的手卷中很难忽略的是,几幅像版画一样的小画——当然不可能是版画,全是刻在印石上的!可以看到千帆过尽的江流,日出江畔山下的两三村家;也有春江水暖鸭先知、芙蓉花下一双鱼的画面。这是两枚印章,印文分别是“满室春风散酒香”和“诗歌琴酒金石平生所乐”。两枚印章都刻于一九三一年。
王文甫说,他把和诗刻画对应的齐白石的画稿都找到了,画面“相差无几”。也就是说,齐白石在为陆质雅刻画之前,是有画稿的,有着精准的构图。
齐白石《满是春风散酒香》的边款记录了这枚印章的创作缘由:质兄雅属余刻就“顺风图”,并余自家句,兴犹未尽。再刊曾茶山句,又以“山水”对之,雕虫小技亦有大块之气也。在作为边款的《顺风图》中也有落款:白石依旧稿刻,应质雅兄之属。齐白石按着陆质雅的嘱托,刻了《顺风图》和自己的诗之后,意犹未尽,还录了一首宋代诗人曾几的诗。
齐白石为陆质雅所刻的印章边款,大多都会记下创作缘由,像《顺风图》就是陆质雅的嘱托,还有指定内容的“命刊”,也有陆质雅提供石材,任齐白石“任意为之”的印章。陆质雅很早就懊恼地感叹自己“拙手慧眼”,然而他的“慧眼”,再加上齐白石的“文意匠心”,两相唱和的意趣就在这个时候体现出来,常常令人叫绝。
“阿好介”印“有一枚《阿好介》印,非常有意思。”王文甫说:“‘阿好介’是苏州方言,‘好不好’的意思,这大概是用方言入印的孤品了。”这枚印章刻于一九四一年,边款中同样录有创作渊源:质兄属刊姑苏语,甚有趣。辛巳,白石。“为什么用苏州话,因为陆质雅的如夫人龚林英的母亲是苏州人。”王文甫解释,个中意趣,“了解才特别有味道。”
《雅若兰亭》也是一枚非常特殊的印,“雅”是陆质雅,“若”是他的字(衡若),“兰”是他的夫人。在这方印章的边款上,齐白石还设计了独一无二的匾额式样。很多时候,作为陆质雅的闲章,齐白石都会刻以“北堂”或者“质兄”等文气的称呼,然而比较“香艳”的印章,有些表示夫妻情谊的,他就会刻“留香室主人正”以区分。这些周到的文意,都是以往文人相交的意趣。
“还有一方,寿山金银地,上有松树和五只仙鹤,齐白石刻‘同寿’。”“金石”既是石材的颜色,又是“篆刻”的别称,松鹤都是延年的象征。王文甫说,印文“同寿”是对这枚印章最好的注解,“细细揣摩,回味无穷。”
“齐白石给陆质雅刻的百分之九十五以上都是闲章,印章几乎包含了所有石材,因为陆质雅有钱,几乎是集中国所有的名石于手上。”吴昌硕也曾给韩国的藏家刻过一批印章,但是石材多是青田;齐白石给人家刻,没有提供石材的话,也大多用青田。而这一批北堂旧藏的石材,“各种各样,比如田黄、芙蓉、楚石、昌化、鸡血,最多的还是寿山,有的印钮都非常精致。”光是这些印石,已然是难得之物。
“满江红”印有一方《满江红》章,石材是昌化,通体纯红,透明度强,“色若蒸熟的荸荠糕”,因是昌化中的“荸荠糕地”。根据《石墨因缘》中的介绍,此石种在三十年代已经十分难得。陆质雅得了这块石头之后,嘱齐白石“随意刊之”。奇红的石体让齐白石也纳罕,遂刻“满江红”——是为光绪解元的陆质雅最爱诗词,以词牌名入印,既贴合了主人的心意,也暗合石质。
王文甫藏有一枚昌化鸡血的极品“刘关张”,虽然鸡血以大红袍最为著名,“刘关张”却是最为传神和珍贵的,因为红、白、黑三种石色合于一石,三色分别对应关羽、刘备和张飞,因称“刘关张”。在很多金石爱好者的眼里,“刘关张”是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石材。印文为:聚石楼。齐白石为陆质雅刻于一九三三年。或许是爱惜难得的石材,齐白石只以时间和名字作为边款。“聚石楼”也是王文甫曾经用的号。
昌化鸡血极品“刘关张”在《聚石楼》之后一年,也就是一九三四年,齐白石为陆质雅刻了最后一枚诗刻画印章。当时陆质雅已经收藏有齐白石的十六枚诗刻画,然而他还是不满足,“索刊再三”,齐白石“眼老强为”,刊刻两枚,而《山水、荷花四面印》成了陆质雅收藏到的齐白石最后的石刻画作品。这枚印章被收录在《石墨因缘》的第六十二页。高精度的图片清晰地呈现了原印线条,细密的沟壑组成了山体和深藏其中村庄的图案。刻这枚印章的时候,齐白石已经七十一岁了,说“老眼强为”也不算推脱。
一九四七年,当齐白石如约将《梅花手段造化神功》印寄给了陆质雅后,两人维持了将近五十年的缘分,至此就结束了。这枚印章边款简单:此八字刊为质雅。丁亥,白石。根据学者孙炜掌握的资料,当时八十四岁的齐白石润金高昂,“一字白文六万,朱文十万”,然而这并不是两人交往无以为继的理由。孙炜认为,政府和社会的认可、推崇让齐白石成为了家喻户晓的艺术大师,愈老弥红的他身边尽是达官显贵;陆质雅此时却是一介平民,退休的商人,而且对国民政府非常不满。两人的社会地位相差悬殊。另一方面,齐白石“身为名累,他真的是再也满足不了陆质雅对其金石的热爱了。”
高龄的齐白石或许也很难想起,他曾在多年前因感怀于陆质雅对他篆刻的推崇而刻下“嗜余篆刻,能及此者,第一人也”。
事实上篆刻界有这样一个说法,“无陆不齐”,说的是在篆刻上,陆质雅成全了齐白石很多。然而在齐白石的所有手迹札记里,从来都没有出现过陆质雅的名字,并不是齐白石有意回避陆质雅,而是所有与他有过生意来往的人,他都避免提及。
研究齐白石艺术的学者罗随祖认为:陆质雅所藏的“命题篆刻”系二人合作的产品,于今可称之为“互动”。这在齐白石艺术的完善和成名过程中起着重要的作用。在罗随祖看来,陆质雅对齐白石的影响不在郭秀仪、老舍、徐悲鸿和朱屺瞻之下。
齐白石认为自己印、诗、书、画中,印的成就最高,而画不足取,然而人们最“喜闻乐见”的,却是他的画。多年收藏研究齐白石印,王文甫对此有着更直观的理解。“齐白石书印同源,赵之谦、吴昌硕他们的书法和篆刻是不一样的。但是篆刻,‘篆’和‘刻’,一定要有书法的功底。齐白石的朱文白文都是一样的,他创新的是,把篆书从圆变方,这一点很了不起。
另外,齐印的偶然性非常强,好的印很好,不好的就不好,因为他一刀下去,单刀走完,我们能够看到的印文线条都是一边毛一边平滑的,而且从来不改,有的时候崩掉就直接崩掉。”这一点像极了齐白石铿锵刚毅的性格,他说:世间事贵痛快,何况篆刻。王文甫非常认同,因此他将这句话录在了《石墨因缘》的开篇。
上世纪九十年代,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曾以“聚石楼”为名,出版过一辑王文甫的北堂藏齐印:《白石遗朱——聚石楼藏印》。在此之前,这批藏品从未面世。而后,这批印被湖南美术出版的《齐白石全集》悉数收入。
二十多年后,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又为王文甫的收藏出了一本《石墨因缘——北堂藏齐白石篆刻原印集珍》,再加上同一年由上海书画出版社出版的《朱朱白白——北堂旧藏齐白石印集》,这些都是研究齐白石篆刻技法最直观的资料。
在王文甫之后的计划里,将为这批北堂旧藏举行展览,以及制作精美的出版物,集字成印谱、字典,等等。“关注背后的文化价值”,是王文甫对历史“有个交代”的方式。
《风流石癖 陆质雅传: 齐白石篆刻知音第一人》“齐白石到底有多好?”王文甫说,民国时期最厉害的几个人,齐白石、张大千、傅抱石,只取一个的话,就是齐白石。
近几年齐白石的作品身价倍增,印章价格也随之水涨船高。最高峰是前几年的一次拍卖,其中一枚青田,起拍是一百七十万,最终以四百七十万成交,是世界印章拍卖价的最高记录。
作为资深收藏家,王文甫并不只收藏齐白石的作品,手头近现代十大名家的顶级作品基本都有,张大千、徐悲鸿、吴昌硕等等。 不过,王文甫认为,画不稀奇,但凡藏家都有,而这一批北堂旧藏,是独一无二的。尤其是近五年中,两本关于陆质雅收藏齐白石印章的重要学术专著《石墨因缘:北堂藏齐白石篆刻原印集珍》和《风流石癖 陆质雅传: 齐白石篆刻知音第一人》前后出版,也让藏界对北堂藏印的规模和数量有了直观的认识。
王文甫说:齐白石曾为陆质雅刻过两枚印,印文分别是:“百不足富”和“一不为少”,这或许是三代收藏的“石痴”陆质雅一生的收藏经验,也是王文甫的心得。
当然,收藏更是“寂寞之道”。像王文甫这样几十年专注于一项收藏的,几乎是绝无仅有,期间自然也遭遇很多不理解。然而世间一切总是平衡的,耐得住多少寂寞,就经得起多大欢愉。
作者:浦冬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