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潜云：生不逢时的书法家

书法家区潜云及其书法作品。　　资料图片

　　□李志东

　　若非读到刘斯翰先生怀螭公五律：“螭公真艺侠，一顾马群喑。才度凭天纵，声名久陆沉。遗书犹凤翥，故宅剩蛩吟。高士原寥寂，何曾待赏音？”南海白螭区潜云先生之名几已忘却。的确，广东书坛已很多人不知道区潜云先生了。

　　当代文史大家刘斯翰与区潜云先生为挚友，为《区潜云书法集》所写的序言生动传神，螭公个性才情，人物形象跃然纸上。兹敬录如下：

　　先生南海区氏(1938-1998)名潜云，号白螭，晚号谧庵。尚有别号，不恒用，故不具。挟方伎，好技击，而专精书法。先辈佟绍弼先生一见嗟许，曰：将来岭南草书，之子为冠矣。与陈永正相善，视为畏友。尝从容语余：方今岭表，书法史唯陈子可与深论。今视所书，其赠陈之制每有超常发挥，神出鬼没，从心所欲不逾矩。以知先生非虚言也。性不耐俗，能为青白眼。好读书，间亦作文，于书坛人物，辄直言无所忌，同时流辈，既已惮之矣。余观先生之书，植根于性情天分，其学不名一家，不拘一法，博采众长，归于一心。以其天分绝高，性情极专，每作书，解衣盘礴而出，抵于西哲黑格尔所谓生气贯注状态，而尽得王观堂所言不隔之境界。余每得所书，辄悬诸素壁，日瞻视之，觉其如蛟龙腾渊，跃跃然欲来亲人。视彼但识模拟古法，奄奄如泉下人者；或故作夸诞，鲁莽灭裂，志在胜人者，迥乎远矣。昔尼采、鲁迅特赏爱血写之书，斯足以当之矣！先生作书，勇于自信，然不自封。每以新作示人，辄大夸，人或有所讥评，亦不以为忤，叹息嗟呀而已。尝与余书东坡诗卷，曰：吾夜来作书数十幅，仅获此纸。又言，善书者多劣作，其能随时作好书，必书匠庸才已矣。余深然之，以为名论。撄于家累，食常无肉，晏如也。好书成癖，游戏其间，而从无作买卖之想。偶有以重金购其作书，受而诧之。至平日所作，随意与人，虽佳作足传，曾无吝惜，以终其身。余一日有所嘱，落款不题赠，笑曰：此书绝佳，不题尊号，他日可得高价。呜呼！其视当世未下笔先议价若干，自谓笔笔皆金钱者，又迥乎远矣。先生之于艺也，殆庄周所谓以天合天者也。

　　我收有一张区潜云先生的小幅，并与潜云先生有一面之缘。

　　1980年代初，整个社会处于对知识十分饥渴的状态，年轻人都希望多学知识，充实相对单调的业余生活。应时之需，社会上举办的各类学习班如雨后春笋，特别是传统文化中的诗词书画篆刻班，更吸引了大批青年。当时我刚参加工作，因从小学六年级起即喜欢书法，临帖写字，无师自学，急需寻师指点。刚好广州市政协举办的书法班招生，即报名参加。记得当时上大课的老师有商承祚、胡根天、秦咢生、黄文宽诸先生。在学校课室里上课的有曾景充、黄子厚、区潜云、李伟、梁永康等先生。印象中区先生戴厚厚的近视眼镜，脸圆，皮肤偏黑，敦敦实实。后在《羊城晚报》看到介绍，先生还习武，练柔道，达到很高段位。

　　在书法班正式开讲前，螭公拿出一叠字，请学生挑，其他人都拿了大幅的，我手慢，拿到的是一张棉被衬里纸上写的小幅。此赠书一举，最见螭公性情，一慷慨豪迈，二为艺不囿一格，不择纸笔，敢于离经叛道。也可证当年物质虽然相对贫乏，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还未如后来被铜臭污染。

　　螭公与吾恩师曾景充、陈永正等先生，于1950年代同师书法大家李天马先生(1908-1990，原名千里，字天马，以字行，番禺人，1962年移居上海，师法二王，善楷行书)。他们不满书坛因袭传统，创新求变，学当时书坛另类、在日本颇被推崇的王铎书风。1964年日本书坛巨擘丰道春海来广州文化公园举办书法展览，并现场用“双手回腕法”书写擘窠大字，影响一众青年书人热血沸腾，学习模拟日本书法前卫书风，其中，区潜云、曾师、陈永正等为积极分子。但他们拿出的作品受到商承祚等老辈呵斥，在广东书坛也屡被排挤。螭公等一众青年书人不以为意，我行我素，乐于边缘。

　　先生创作之外，也喜属文，于书法理论及创作经验多有探索思考。记得当年我们学写草书，都一个个字，干干净净地写来，写生宣，有时蘸墨多了，控制不了，洇了，懊恼不已，作为败笔，撕毁重来。后来，从一小报读到区潜云先生的《从王铎的涨墨法谈草书的创作经》一文，颇为震撼，原来读古人书法，特别是王铎大字草书条屏，偶有涨墨，以为是蘸墨多控制不好之故，不以为意，未曾想是整体章法的需要有意为之。始知草书章法中有涨墨一法，并且知道字除了一个一个写，还可一组一组地写，这样方符合心律。由此可见潜云先生善于思考，发现问题，能发人所未见。

　　螭公当年因家累，生活拮据，被迫在家门口摆档贴补生活，虽如斯翰先生所言，不以为意，泰然自如，但螭公还是没有赶上艺术价值充分体现为艺术价格的时代，为柴米油盐、用纸用墨所愁困，作为一个清高自持的文人，内心的苦闷可想而知，又难以为外人道，没有一个舒畅、怡然自适的心情，长此以往，适足戕害肉身，抑郁成疾。螭公正当盛年，罹患重症，良有以也。螭公与刘斯奋、陈永正最要好，情同手足，惜命运多舛，刘、陈上位当道，能带携他时，以其患病早逝而未得，命也！

　　◎李志东，书法家，现居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