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语是不可撤销的:这是它的宿命。已经说出的不能不被说出,除了对它补充:纠正,在这里,够怪地,乃是,继续。言说之际,我从来不能抹除,取消;我能够做的只是说“我正在抹除,取消,纠正”,简言之,说得更多。口吃是一种遭受双倍损毁的信息:它难以理解,但稍加努力,仍是可以理解的;其实,它既不在语言之中,也不在语言之外:它是语言的一种噪音,类似于一台马达为了让人知道它没有正常运转而发出的震响;这恰恰是熄火的意义,是在客体的运行过程中出现的一次失败的听觉符号。简言之,(马达或主体的)口吃是,一种恐惧:我害怕马达即将停止。
机器的死亡:在人看来,这可以是悲伤的,如果一个人像描述野兽的死亡(见左拉的小说)那样来描述它。简言之,不论机器表现得多么冷酷无情(因为在机器人的形象中,它建构了最严重的威胁:身体的丧失),它仍然包含了一个愉悦主题的可能性:它的良好运作;当机器独自运作的时候,我们感到恐惧,当它运作良好的时候,我们感到欣喜。现在,正如语言的功能紊乱在某种意义上被归结为一个听觉的符号,口吃,机器的良好运转同样也被展示为一种音乐的存在:窸窣。
窸窣是运作良好者的噪音。从中产生了这样的悖论:窸窣指示了一种限定噪音,一种不可能的噪音:一个完美地运作,没有噪音的事物发出的噪音;发出窸窣的声音就是让噪音的蒸发变得可以听闻;稀薄的,模糊的,颤动的事物被接受为一种听觉取消的符号。
所以,发出窸窣之声的是快乐的机器。当萨德如此频繁地想象并描述的情色的机器,即情欲的体位被小心翼翼地相互构接起来的诸身体的一种“智能”凝聚——当这台机器,通过参与者的抽搐运动,开启之时,它便颤动,发出窸窣的声音:简言之,它运转,并且良好地运转。还有,当今天的日本人在巨大的厅堂里让自己集体屈服于所谓“弹球盘”的老虎机游戏时,这些大厅就充满了小小弹球的巨大的窸窣的声音,而这样的窸窣意指着某种正在集体地运作的东西:游戏的(出于其他原因,谜一般的)快感,严格运动的身体的快感。因为窸窣(我们从萨德和日本人的例子里看到了这点)暗示了一个身体的共同体:在正“运行”着的快感的声响里,没有什么声音产生,引导,或突然偏离,没有什么声音被建构起来;窸窣是复多享受的声响——复多的,但从来不是庞大的(相反,庞大的群体具有一种单独的声音,并且是可怕地响亮的)。
那么语言——语言能够发出窸窣的声音吗?言说,看上去,仍注定要结结巴巴;书写,则注定要沉默,要区分符号:无论如何,为了满足一种适合其实体的享受,语言总是留有太多的意义。但不可能的并非不可想象的:语言的窸窣构成了一个乌托邦。哪一个乌托邦?一种意义之音乐的乌托邦;在其乌托邦的状态里,语言会被扩大,并且,就它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听觉建筑,使语义的装置在其中变得不真实而言,我甚至要说,它失去了本性;声音的、韵律的、歌唱的能指将得到完全奢华的施展,而没有一个符号开始从中分离(在这个享受的纯粹层面上开始自然化),甚至——这正是困难之处——没有任何的意义被野蛮地解散,被武断地排除,简言之,被阉割掉。窸窣着,语言通过一个我们的理性话语所不知的前所未有的运动,被托付给了能指,它因此不会抛弃一个意义的视域:意义,未经划分的,不可渗透的,无以命名的,无论如何会被定位于远方,如同一个海市蜃楼,把口述的实践变成一个具有“背景”的双重的风景画;不是音素的音乐成为我们信息的“背景”(就像在我们的诗歌中发生的那样),而是意义成为享受的灭点。正如窸窣被归于机器的时候,是一种噪音之缺席的噪音,同样地,当它转入语言的时候,窸窣会是一种揭示意义之豁免的意义,或者——还是同一个东西——它是一种远远地把意义从一切侵略当中释放出来的非意义,而这些侵略在“悲惨、暴烈的人类历史”上形成的符号,就是潘多拉的魔盒。
这是一个乌托邦,毫无疑问;但乌托邦往往是指引先锋派之探索的事物。所以,四处不时地存在着我们可称之为窸窣之实验的东西:如后序列主义音乐的某些产物(其重大意义在于,这种音乐赋予了声音一种极端的重要性:它影响的是声音,而不是音量,它试图改变声音当中意义的性质),某些无线电声音的研究;还有皮埃尔·居约塔(Pierre Guyotat)和菲利普·索莱尔斯(Philippe Sollers)的最新文本。
甚而,我们自己可以围绕着窸窣展开这样的研究,并且就在生活中,在生活的冒险中;在生活以一种绝对即兴的方式提供给我们的东西中。另一个夜晚,看着安东尼奥尼关于中国的电影,我突然在一个插曲的结尾,经验到语言的窸窣:在一个村庄的街道上,一些孩童,倚着墙,大声朗读,每个人拿着一本不同的书,但他们一起朗读;这——这以正确的方式发出窸窣的声音,如同一台运作良好的机器;对我而言,意义是双重地无法渗透的,因为我不懂中文,也因为这些同时发生的朗读的模糊;但我正在倾听,以一种幻觉的感知(它在接受场景的全部微妙上,是如此地强烈),我正在倾听音乐,呼吸,紧张,申诉,简言之,某种如一个目标的东西。这是它采取的全部吗——只是为了让语言发出窸窣的声音,以一种带着享受印记的罕见的方式,同时说话,这是我试图描述的全部吗?不,当然不:听觉的场景要求一种色情(在色情这个词的最宽泛意义上),冲动,或发现,或一种情感的纯粹相伴:恰恰是中国孩童的面容所贡献的东西。
我把今天的自己想象成黑格尔描述的古希腊人:他审问,黑格尔说,激情地,持续地,审问树枝的窸窣,泉流的窸窣,风儿的窸窣,简言之,自然之震颤的窸窣,为的是从中觉察一种知性的记号。而我——我审问的是意义的颤动,我倾听语言的窸窣,那种对我,对一个现代人而言,是我之天性的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