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讨论德·迪弗,不讨论杜尚,我认为我们的美学就不能够经受挑战。 躲在象牙塔里搞美学是很容易的,美学界过去比如朱光潜先生、宗白华先生、李泽厚先生,他们的趣味基本上是古典的。国内的很多美学研究者的趣味,基本上也是古典的,或有一点现代。你如果跟美学家去讲小便器,他会跟你发怒。
关于古典艺术的许多问题,比如温克尔曼那一代,在18世纪初就已经解决了;从康德等美学家开始讨论现代艺术、现代美了(虽然他们本人的趣味稍微偏保守)。我认为一种不能直面杜尚的小便器的美学根本就不是美学,因为杜尚的小便器对美学提出了最强有力的挑战,你要是不能回应,不能直面这个问题,那就免谈美学。
德迪弗在《杜尚之后的康德》里有很多比较,比如拿杜尚和格林伯格比较。格林伯格在晚年把杜尚作为最大的一个对手,但德·迪弗对此做了一个焊接,认为杜尚和格林伯格有他们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共通的地方。
格林伯格是一位非常顽固的现代主义思想家,他认为艺术的价值必须要在某一个媒介里边来实现,你必须是一个画家或雕塑家或音乐家或舞蹈家等。杜尚是反对的,他的小便器既不是绘画也不是雕塑,它就是一般性艺术,一般意义上的艺术。
德·迪弗在研究杜尚之前是一位研究格林伯格的专家,写过两本关于格林伯格的书。德·迪弗在《杜尚之后的康德》的前言中,把这本书献给福柯和格林伯格——这是导致德·迪弗核心思想形成的两位思想家。在格林伯格看来,绘画追求纯粹性,越纯粹越好,比如他要先剥离绘画中的叙事成分,再比如立体感是雕塑的专长。格林伯格的这种思维方式有强烈的还原论倾向,就是把一个复杂的事情简化成一个东西。德·迪弗却得出一个认识:格林伯格的思路推到逻辑的极致就是一块现成的画布。而一块画布也就是现成品。虽然格林伯格晚年一直在反杜尚,但是他的理论的逻辑结论其实与杜尚殊途同归,得出的结论都是现成品。
还有就是对杜尚和博伊斯的比较。博伊斯在60年代要做的是“社会雕塑”,雕塑家只是在雕刻石头有什么意义?在博伊斯看来你要雕刻整个社会才有意义,博伊斯是一个绝对的德国浪漫派和启蒙思想的产儿。因此,他对杜尚那种很逍遥的姿态非常反感——杜尚恰恰是另外一种样子:非常个人主义,甚至是虚无主义。杜尚不管什么国家大事:一战的时候他不去当兵,二战的时候别人都在忙着运伤兵,杜尚却在运自己的作品。杜尚对社会没有太多热情,甚至可以说是很冷漠很淡漠的一个人。
德·迪弗对这个问题做了延伸。在他看来,博伊斯这样一种介入的方式,其实有要从审美推演到社会和政治的意图,想用美学的方式来改造社会。德·迪弗对此是有怀疑的。德·迪弗提出,从美学到政治是一个类比的关系,它不是一个直推的关系,而只是一个象征。德·迪弗对格林伯格和博伊斯都不满意。格林伯格要求艺术回到纯粹,回到抽象,回到形式的美感,最后看起来变得很保守;而博伊斯那样直接介入社会,用美学的方式解放人类,是误解了康德对于审美的理解,且带来现实的问题。
德·迪弗认为,博伊斯那种“解放计划”(或“解放大计”)是一种乌托邦。他认为用“计划”这个词是一种错误,“解放”没问题,“解放”是一个已经发育完全的成年人给未发育完全的人(未成熟的人)提前授权,认定你有能力去做这个事情了。从历史上看,为达成这样的目标,很多都采用了恐怖的手段,从罗伯斯庇尔到列宁都是如此。这样的解放计划,本身就有权力和控制在里边。
德·迪弗把这个改了一下,他认为应该是“解放的准则”而不是“解放的计划”。“准则”,这个词其实来自康德,它是主观的,是反思的判断,不是规定性的判断,在这个意义上,它有很强烈的自返性,更强调一种自我反省的能力。
杜尚和博伊斯的区别,在德·迪弗看来,在博伊斯那里(因为是博伊斯明确提出“人人都是艺术家”)其实有其浪漫主义的根源,是从浪漫主义的“人人都有创造力”这里来的。这其实是一个预想,它不是从经验上去证明,比如街上随便拉一个人去验证他是不是艺术家,他有没有创造力——他不是这个意思,而是在假设我们认为每个人应该有这种创造力,这就好比佛教里讲“人人皆有佛性”而现实情况是没有几个人真的成佛。这只是理论上的,它期待将来有一天能够实现,但在现在的经验上并不能直接证明。所以博伊斯这里的“人人都是艺术家”,是说每个人都是潜在的艺术家,这是一个乌托邦理想。
在杜尚这里这不再是理想的问题,杜尚从来不是一个乌托邦主义者,也不拥有浪漫主义那普遍创造力的信念。他用现成品,来揭示一个事实而已:艺术创作与艺术欣赏之间不存在任何技术上的差别;艺术家相对于业余爱好者并没有技术优势。当他把现成品拿出来的时候,不是说将来人们都可以成为艺术家,而是说,如果现成品是艺术品,就意味着人人已经是艺术家了。他把人人都是艺术家作为现成品的条件来揭示出来。
“人人都是艺术家”的解放,会不会是一种新的观念上的乌托邦?而且是新的观念上的束缚?如果把它当成是要一步步去实现的一个计划,那它是一个乌托邦;但是如果我把它当成是一个准则,一个返身的准则,那就可能会改变我的行为方式和思维方式。德迪弗在书中提到,如果把它理解为一种乌托邦的许诺,那它“立刻就会转而反对自身”。
这是理论上的一个论述。在现实中,问题当然是很多的。比如,人人都是艺术家了,那艺术中还有没有等级,是否有先行者和后来者,等等。但是我觉得,现代社会的发展可能已经到了这一步:好比说在政治领域里边人人都有一张选票,对于艺术作品,人人也都有资格去判断它是不是艺术,而且,每个人都有权去创作他以为是艺术的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