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孙琳琳
<<新周刊>>第427期
嗑药的确能带来灵感,让画面更抽象、更鲜艳、更有想象力、更富于感情。但这成就以迷乱和毁灭为代价,被毒品控制的艺术家随即失去对人生的控制。
远古时代,大麻、毒蘑菇等就被先民用来治疗疾病,激发想象和集体催眠,也催生了最早的哲学与神学。《离骚》中提到的花椒、玉桂、兰花、香蕙都能致幻。在幻觉中,萨满沟通祖先,庄生梦见蝴蝶。
中医说药毒同源,魏晋名士用有毒的五石散行散保健,清朝全民流行以鸦片烟解忧止痛。19世纪欧洲用药成风,维多利亚时期的伦敦沙龙、蒙马特高地的巴黎画室都弥漫着鸦片和大麻的味道。
为什么要嗑药?因为“人想通过药物、发酵的毒品来创造天堂,就像一位狂人用搭起来的布景替换坚固的家具和真正的花园一样”(波德莱尔语)。
毒品作用于中枢神经,用后心跳加快,血压血糖升高,大脑思维变得跳跃失控,产生幻觉。它被用于炼金术、通灵术、催眠术,当然还有艺术。
1797年,英国诗人柯勒律治在鸦片酊的刺激下写就了不朽诗篇《忽必烈汗》;1905年,毕加索抽鸦片后灵感如泉涌,以至在《拿烟斗的男孩》的烟斗里也要画上鸦片;吸食大麻后,患肺结核的莫迪利阿尼画出令巴黎倾倒的长脖子和鹅蛋脸,也导致生命在蒙马特区的陋室里消耗殆尽;墨西哥艺术家弗里达·卡洛一生经历31次手术,酒精、香烟、脏话和毒品让她得以胜任画家、妻子和情人的角色,并画出暴风雨般的痛苦。
藏在背心口袋里的药,是艺术家随身携带的狂喜,也是痛苦的源泉。他们在飘飘欲仙中产生了无限的灵感,但也被虚无牢牢控制,直至死亡。
德·昆西说出了难以启齿的秘密。
19世纪的伦敦是堕落之都,鸦片和大麻源源不断地运来,从贵族到乞丐都欲罢不能。
英国作家托马斯·德·昆西(Thomas De Quincey)在兴奋与痛苦交织的状态中写下《一个英国瘾君子的自白》,记录了“鸦片的乐趣”和“鸦片所招致的痛苦”——一方面得到了“医治一切人类苦恼的灵丹妙药”,另一方面“睁眼望着他所乐意实现的事情却无能为力”。
一开始,人类使用鸦片是为了缓解疼痛,德·昆西最初吸食鸦片就是为了治疗胃痛和风湿痛。随着剂量的加大,疗效渐渐变成副作用。
“我服用后过了一小时,哦!天呐!发生什么样的突变啊!我内在的精神从它最底层一下提高到何等程度啊!我的内部世界有了一种多么神妙的启示啊!我的疼痛已经消失,这在我眼里现在已成为微不足道的琐事。”
德·昆西替体面人说出了难以启齿的秘密,他的坦率自白感染了很多人,沉湎于鸦片的波德莱尔在《鸦片吸食者》中将他的话细细复述。作曲家柏辽兹则创作了《幻想交响曲》,用音乐描述自己过量服用鸦片之后产生的幻觉。
比利时艺术家杨·法布尔(Jan Fabre)向德·昆西致敬,他将美国芭蕾舞者和编舞家安东尼·瑞兹(Antony Rizzi)的真实经历改编成舞剧《药让我活下去》(Drugs Kept Me Alive),并由他本人演绎。瑞兹在舞台上吞食药片、手舞足蹈、胡言乱语。最初的两年,每次登台前他都吸毒,趁着药劲本色演出,几番挣扎后才终于戒了毒瘾。
毒品与绘画有什么关系?美国艺术家布莱恩·刘易斯·桑德斯(Bryan Lewis Saunders)进行了有史以来最直观的表现。1995年开始,他尝试不同种类的毒品,坚持每次使用后画一幅自画像。20年来,他创作了8000多幅自画像,为幻觉留下证据。这一艺术实验代价高昂,桑德斯数次中毒失去知觉,脑部也受到损伤。
一般人只会吐个烟圈,巴西艺术家费尔南多·德·拉·洛克(Fernando de la Rocque)能用大麻烟雾吹出各种人物肖像。他表示吸食大麻时能思考和进行艺术创作,后者也许可以,前者不一定行。
嗑了药的艺术家无法专心画画。
虽然结果是毁灭性的,放纵迷乱却使作品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感染力。乔布斯说嗑药是他这辈子做过的最重要的两三件事之一,没有致幻剂就没有凯鲁亚克的《在路上》,豪饮嗑药的反叛生活方式也是达明安·赫斯特和翠西·艾敏等“年轻的英国艺术家”(YBA)出位的标签。
嗑药真的对创作有帮助吗?
上世纪50年代,加州大学欧文分校(UC-Irvine)的学者奥斯卡·简尼格(Oscar Janiger)研究了迷幻药与艺术表现的关系,实验结果证明迷幻药只对本来就有创造力的人有效。而精神病学家路易斯·柏林(Louis Berlin)试图研究画家对迷幻药的反应时却遇到了瓶颈——怎么都无法让嗑了药的画家专心画画。
嗑药的确能带来灵感,让画面更抽象、更鲜艳、更有想象力、更富于感情。但这成就以迷乱和毁灭为代价,被毒品控制的艺术家随即失去对人生的控制。
拉斐尔前派画家但丁·加百利·罗塞蒂(Dante Gabriel Rossetti)笔下的女人,神情一律朦胧唯美,那是肺结核和鸦片共同作用的结果。罗塞蒂本人服药成瘾,他的妻子兼模特伊丽莎白·西德尔(Elizabeth Siddal)为止痛吸食鸦片,并最终死于过量。
画家弗兰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本人不吸毒,但他的同性恋人乔治·戴尔(George Dyer)却长期依赖药物,是一个典型的瘾君子。从1964年的《乔治·戴尔肖像三习作》开始,精神恍惚的乔治成了培根的模特,创作于1966年的《乔治·戴尔肖像》是他最扭曲也最传神的肖像,2014年2月在伦敦佳士得拍出4.26亿英镑。
德国艺术家约尔格·伊门道夫(Joerg Immendorff)创作出了享誉世界的新表现主义作品,也是第一个来中国办展的欧洲当代艺术大师。2003年他因吸食可卡因入狱11个月,四年后死于心脏骤停。
安迪·沃霍尔的孩子让—米歇尔·巴斯奎特(Jean-Michel Basquiat)因涂鸦而声名鹊起,随后加入新表现主义运动。他画中有儿童般的无所顾忌和天马行空,却长期混吸可卡因和海洛因。1982年,巴斯奎特创作了《瘾君子》,两年后行为失常,1988年中毒辞世。
2009年,27岁的纽约艺术家达什·斯诺(Dash Snow)因吸毒过量身亡。毒品也许刺激了他的灵感,却夺去了他的生命。
五石散与苦艾酒。
魏晋名士服药,从何晏服用五石散强身开始,为了摆脱药的折磨而用药成瘾。
鲁迅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中写道:“那时五石散(石钟乳、石硫黄、白石英、紫石英、赤石脂)的流毒就同清末的鸦片的流毒差不多,看吃药与否以分阔气与否的。”服散弊多利少,“药性一发,稍不留心,即会丧命,至少也会受非常的苦痛,或要发狂;本来聪明的人,因此也会变成痴呆”。
清朝鸦片流行,画家文人也不能免俗地抽烟抽到两肩高耸。画家任伯年“性疏傲,且嗜鸦片烟”(《新语林》),他最初只为抽两口鸦片止痛提神,没想到成了瘾君子,每天榻上斜卧抽烟,画债累累,到死也没有还清。
陈巨来在《安持人物琐忆》中回忆道:(徐志摩)更最喜偷吃鸦片,乘小曼与瑞午同出去后,即私自狂吸不已。故后来小曼告余云:“志摩如不死,必成老枪也。”画得一手优雅好工笔的陆小曼则真成了大烟枪,解放后戒毒,每天要吃30片西药“可敌瘾”才能缓解痛苦,去世前体重只有64斤。
波德莱尔将印度大麻视为自杀的武器,而“酒是一种肉体的支持”。但印象派和后印象派艺术家喝的可不是解忧的杜康,而是“绿色缪斯”——酒精含量可达89.9%、含有致幻物侧柏酮(Thujone)和肉豆蔻(Myristica Fragrans)的苦艾酒。这种酒因为致幻作用而先后在瑞士、美国、法国遭禁,近100年后才相继解禁。
王尔德描述了喝苦艾酒的三部曲:“第一阶段跟喝平常酒一样,第二阶段你开始发现这世界的残酷,第三阶段你可以看到所有你想看到的美好事物。”苦艾酒是王尔德的辉煌落日,给他至美幻觉:“酒后走在寒夜的大街上,我却感觉大簇大簇的郁金香,在我脚边挨挨擦擦。”
艺术家迷恋苦艾酒,也迷恋酒后所见的斑斓美好。高更第一次在巴黎见到梵高就向他力荐苦艾酒,并说这是“唯一适合艺术家喝的东西”。马奈、德加、梵高和毕加索都画过以苦艾酒为主题的画。马奈1859年创作的《喝苦艾酒的人》被沙龙评委会斥为“没有道德”,1893年,德加的《苦艾酒》也在伦敦引发反法浪潮,因为他画的是万恶的“法国毒药”。
艺术是一种类似吸毒的瘾。
古希腊诗人荷马并没有服药,却能像巫师一样令观众对惨烈的战斗身临其境,在他朗诵的史诗中如痴如醉。杜尚说得对,艺术是一种类似吸毒的瘾。这话是有科学依据的,创造性工作刺激脑内分泌作用类似吗啡的内啡肽(Endorphin),产生止痛和欣快感。这话也是有哲学依据的,法国存在主义代表人物梅洛—庞蒂(Maurece Merleau-Ponty)说:“绘画就是镜像,或者是一个镜子。”生理感受是低级反射,而艺术带来的精神活动则引起真正的快感。在庞蒂看来,塞尚正是通过长时间地“凝视”画作施行巫术的。
艺术引发的幻觉,最初以想象力为基础,是亦真亦幻。18世纪,欧洲善用致幻剂的药剂师被打成异端,靠幻想写作与绘画的艺术家却被奉为大师。在《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中,本雅明将艺术家的致幻能力称为“灵晕”(aura)。“灵晕”把一张画变成膜拜的对象,也把一个小便池变成艺术杰作。
文学依赖读者的想象,而艺术在现场施行巫术。观众走进罗浮宫、大英博物馆或大都会博物馆会叹为观止,因为其中的作品不单单是视觉的,还能使人联想到声音、味道、手感等。类似的事情时有发生:观众被原作彻底征服,在西斯廷教堂或圣保罗大教堂里激动地哭出声来。艺术的致幻性,那正是罗斯科在画布前苦苦钻研求索的东西。当泰特现代美术馆把罗斯科的展厅布置得像一间小小的礼拜堂,作品便成了神迹,在黑暗中静立的观众仿佛看见了色块在呼吸。
1895年,观众被卢米埃兄弟拍摄的火车进站吓得撒腿就跑,很快他们意识到电影也是一种幻觉。电影改变了艺术致幻的方式,起决定作用的不再是想象力,而是感官刺激。专门造梦的好莱坞,其发展就是一部致幻史。戴上3D眼镜,观众就能进入太空的失重状态。那种身临其境、那种high,心脏不好的人甚至无法承受。
(敬告:遵守法律,坚决抵制毒品!)
著名high友
服用五石散的第一人——三国玄学家何晏 为行散以冷水浇身,宽衣赤足,服药后精神亢奋,易于做文和清谈,也变得暴躁糊涂。
诗人柯勒律治 一生贫困,为镇痛长期服食鸦片以致上瘾,晚年贫病交加。
一个英国瘾君子——散文家德·昆西 因病痛染上鸦片瘾,1921年发表《一个英国瘾君子的自白》,把嗑药历程公之于众。
作曲家柏辽兹 创作了自传性作品《幻想交响曲》,描述艺术家过量服用鸦片之后产生的幻觉。
诗人波德莱尔 1842年继承遗产,迷上奢侈生活和鸦片迷药。在《恶之花》中描述了酒精、印度大麻和鸦片带来的幻觉。
拉斐尔前派代表画家罗塞蒂 妻子死于鸦片过量,随后开始酗酒、吸毒,生命中最后几年毒品上瘾。
清末画家任伯年 早年风餐露宿落下病根,抽鸦片提神从此上瘾,到死也没还清画债。
精神分析学派创始人弗洛伊德 “上次情绪低落的时候我又服食了可卡因……”他在给未婚妻的信中写道。
画家毕加索 抽鸦片后灵感如泉涌,画出《拿烟斗的男孩》等作品,但也因吸毒而遭驱赶。
徐志摩遗孀陆小曼 为缓解病痛而染上鸦片瘾,后改服西药镇静剂,1965年被毒瘾折磨死时只剩64斤。
墨西哥女画家弗里达·卡洛 一生中经历了31次手术,依靠酒精、麻醉品和卷烟来缓解肉体的疼痛。
英国生物学家弗朗西斯·克里克 他说嗑点LSD能提高思维能力,在发现DNA的过程中也使用了LSD。
“垮掉的一代”小说家凯鲁亚克 依赖致幻剂,以《在路上》描摹了自己流浪的精神生活与旅程。
“垮掉的一代”代表诗人金斯堡 “毒品与性”之友,毒品尝试的坚定鼓吹者。
博伊斯的得意门生约尔格·伊门道夫 2003年因举办吸毒派对获刑11个月,四年后死于心脏骤停。
苹果创始人乔布斯 承认自己有嗑药历史,并表示服食迷幻药是人生最重要的体验。
披头士乐队 约翰·列侬 将灵感归功于乐队集体嗑药,俄罗斯禁毒官员则称他们要为全球青少年使用软性毒品负责。
美国涂鸦艺术家让—米歇尔·巴斯奎特 因长期过量吸食毒品而行为失常,1988年,因过量吸食海洛因猝死。
美国艺术家达什·斯诺 2007年,因吸食海洛因过量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