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行之
1949年,在上海闻人杜月笙的一再邀请下,孟小冬随其一家迁居香港。此时,这位青帮大佬已是贫病交困,靠着他寄存在宋子文处的一笔钱应付一家开销。杜家大厦将倾,能干的四夫人姚玉兰负责内外事务,孟小冬则陪伴于杜月笙身边,悉心照料。这份情义,成为杜月笙在风烛残年的安慰。
杜月笙病逝于香港后,同为京剧老生的姚玉兰带着子女迁居台湾,孟小冬则留在香港,带徒授课。1950年代,孟小冬迁居台湾,与姚玉兰一家相依相伴,从容而平静地度过了人生中的最后时光。
孟小冬的传奇经历,可以透过她留存于台湾的遗物窥见一二,尤其是她走入杜家后的恬淡生活。今年秋拍,台湾孟小冬国剧奖学金基金会、孟小冬家人以及好友一起将她的多件遗物委托于北京银座拍卖公司上拍,汇聚成为本月底的“冬皇故物”专场。
这些旧物,包括生前使用的物品、159张老照片、绝版录音资料、珠宝、书信与字画。其中一封孟小冬写给姚玉兰女儿杜美霞的信,信中叙述了当时在香港的孟小冬想要托人买椰子糖带给台湾“乖孙”的事情。
孟小冬笔下的“乖孙”是杜月笙与姚玉兰的外孙金祖武。孟小冬身在台湾时,族中的孙辈大都迁居国外,男孩之中,只有金祖武留在两位外婆身边。
孟小冬在台湾刻意低调,以至于当时金祖武并不知道他的“孟外婆”曾是执余派牛耳的一代“冬皇”。他记得,小学时,自己曾报名京剧兴趣小组,孟小冬自告奋勇为他说戏,金祖武却答以“老师自会教我”。直到孟小冬在他12岁那年逝世,小男孩眼见党政要员、故旧门生还有新闻记者蜂拥而至,连续数日吊唁,才知道那个与自己朝夕相处的老太太竟然曾有如此辉煌曲折的过去。
1977年,孟小冬的故旧、门生以及杜家成员组建了“孟小冬国剧奖学金基金会”,筹措到100万元新台币,每年为台湾京剧学子颁发奖学金。现在,作为基金会的董事,金祖武觉得当年这100万元新台币的购买力已是急剧缩水,争取资金支持颇为艰难。孟小冬家人与基金会决定将这批遗物拍卖,所得用于充实基金会的运转。
“冬皇”的另一面
不论在名声正隆之时的暂别名利,向余叔岩潜心学戏5年;还是顶着舆论压力,毅然离开梅兰芳,爱穿男装的孟小冬一直好强而坚韧。但在金祖武的记忆里,晚年孟小冬则是温和随顺、过着朴素安宁的生活。
“我从来没有见到她在外人面前显露不愉快的神色。”金祖武说,“即便是家中佣人、狗老师(孟小冬爱狗,便请人专为她照顾狗),她也总是和颜悦色,非常礼貌。”
“我的两位外婆都涵养极好,从来不指责别人。行事风格却完全不同。姚外婆就相当于家里的外交部长,孟外婆基本从来不见外人。”在金祖武看来,孟小冬的封闭,一方面是孤高的性格使然,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她当时身体已经每况愈下,每每出门又要梳洗打扮良久,所以经常闭门不出。
“她对很多党政要员和商界大佬的邀请坚决不受。不属于她的东西,她决不染指。”金祖武在接受《第一财经日报》独家专访时说。
在他的记忆里,孟小冬仅有一次稍显严厉。有一天,金祖武放学后来到孟小冬家,蹦到她面前说:“嗨!外婆。”“嗨什么?出去,重来。”孟小冬这样回应不够庄重的问候方式。银座拍卖的一封书信,即是孟小冬叮嘱杜美霞要教导“乖孙”金祖武恪守礼节。仅有的社交场合,孟小冬与姚玉兰都会将年幼的金祖武带在身边,让他学规矩、明世事。
孟小冬生活极其简朴,一餐常常就是一碗拌面,金祖武去了则会加一道鸡蛋。每每吃完晚饭,两位老太太便会坐在一起,叙旧谈天,消磨时光。或是再邀三两好友,打几圈麻将,再到天福楼吃上海菜,去“高记”吃生煎包与粉丝汤。
孟小冬不会画画,但喜爱艺术。她与书画家张大千、溥儒皆为知交。在摄于1960年代的照片《孟小冬于香港李祖莱家留影》中,赫然可见一件张大千的工笔人物画作《惊才绝艳》,巧的是,此作在不久前的苏富比香港秋拍中以6620万港元成交。
早年,溥儒曾带孟小冬进入紫禁城玩耍,末代皇后婉容赠予他们各一块西洋怀表。拍品中的一张旗装照便是她盛装入宫时的留影。对于现代人来说,这照片与怀表是一个历史转折点的记录,也是两位文艺名人交往的见证。解放后,溥儒又将用心之作《观音像》赠予她。后来此画被孟小冬带到台湾,悬挂于客厅。
另有一把扇子对于孟小冬来说更是意味深长:那是由梅兰芳、余叔岩合作的书画作品,一面是曾经的丈夫梅兰芳画的水墨梅花,另一面则是恩师余叔岩所题书法。折扇最早的主人是京剧票友孙养农。1949年迁居香港之后,他受孟小冬颇多照顾,为表示感谢,也有感于这把扇子对孟小冬的特殊意义,便转赠给她。
虽然早已阔别京剧舞台,孟小冬也偶尔会约上姚玉兰和其他好友一起在家中唱戏吊嗓,过过戏瘾。这次上拍的旧物中还有一批孟小冬的磁带和唱片,经过修复和数字化之后,得到总计时长25小时的录音,主要是孟小冬本人演出和晚年吊嗓的录音以及她曾经欣赏、研究的一些京剧资料。其中《洪羊洞》“托兆”的散板、《二进宫》的散板等都是以前出版物中未见的内容。特别有意思的是《法门寺》的吊嗓录音。“此剧是余派秘籍,余派传人会此戏者均秘不示人。孟小冬也不例外。以前的出版物仅出过几段散板,因辗转复制,声音模糊。而这批录音中保存的版本录得相当清晰,尤其是在唱完老生的四句散板后,孟小冬还反串了花脸刘瑾的四句唱,实属难得。”中国戏曲学院戏曲研究所特约研究员柴俊为告诉记者。
拍品背后的沧桑
2009年,中国传记学会会长万伯翱在台湾举办《孟小冬:氍毹上的尘梦》首发式。金祖武参加了当晚的宴会,同时出席的还有此前与杜家素不相识的银座拍卖总经理张黎明。闲谈间,张黎明知道孟小冬家人手中尚有一部分遗物,便想策划一次专场拍卖,从萌生想法到真正落定,前后历经5年。
此时上拍,也有孟小冬基金会在社会担当上的考虑。
“蒋介石时代,台湾人称京剧为‘国剧’,现在早已不这么叫了。但我依然称它为‘国剧’。”金祖武说。孟小冬基金会成立近40年,以她的名字命名的基金会始终被称为“国剧奖学金基金会”。
在台湾,学习京剧的学校正在压缩、基金会在社会上筹款也面临着诸多困难。金祖武认为,背后的根源则是政治。“李登辉执政后期直至陈水扁上台之后,政府开始去中国化,传统文化受到打压。”
“现在,情况也没有多少改善。京剧在台湾的环境非常艰难,受到各方面的影响,与蒋介石时代的待遇已经天壤之别。”金祖武说。
此前,孟小冬基金会每年发奖学金给台湾戏曲学院的京剧科系。受制于经济资源,学校的运转捉襟见肘,同时,专业学习京剧的学生又大都出自清寒之家。“就我们目前的经费来说,援助他们是非常困难的。所以想通过拍卖完成基金会的职责,这样能够不求别人。”金祖武说,“况且,如果再不由专家处理,纸张和录音的保存也很成问题。”
那套失落于“中华文化总会”的《凝晖遗音》卡带也将出现在拍场上。金祖武希望,孟小冬继承自余叔岩的京剧造诣能够流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