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愚山
百岁老书法家周愚山早在1936年参加上海市书法比赛时便夺得冠军,1947年在上海大新公司画厅举办个人书法展,前不久,其百岁书法展在上海旅游品商厦展厅对外展出。《东方早报·艺术评论》特约请这位高寿书法家回忆其学书的经历与往事。
一
我从小开始学识字学写字。五六岁的孩子,谈不上书法,那只能算是涂鸦。
我六岁入学,就学于黄河路益寿里弄口毓贤小学,回到家里,父亲(字钟麟,讳毓仁)除了管理求古斋书局的生意,关起门来就辅导我写字。尽管我学习用功,但父亲总是不满足,恨铁不成钢。
父亲是苏州绿荫堂书业学徒出身,有志气,爱学习,学习勤奋,自学成才,练就一手魏体书法,善写斗方榜书。当我开始学字时父亲就用自己的经验教育培养我,他希望我像他那么健康成长,要求我成为一个有学问的人。
家里经营书法碑帖,各种碑帖家里应有尽有,举目所见,伸手所及,多的是名家法帖,而且还有历代精品。父亲面对着家里那些堆积如山的书山帖海,他说:你的命真好,出生在周家。如果要学书,这些书都是你的老师;人家学书,欲觅法帖而不可得。父亲还从国家命运前途和切身利害关系垂训,晓之以民族大义、爱国精神。他对我说,我们家经营碑帖,作为周家的子孙我们靠山吃山,还指着这些碑帖吃饭哩。从这个意义上讲,它又是我们的衣食父母。这些不仅仅是碑帖,而且是我们祖宗代代相传视之为命根子的瑰宝,是我们中华的精神、中国文化。你可以从临习碑帖过程中,获得文化内涵和精华的陶冶。
二
父亲为了让我开眼,认识何为文化精品,最大限度地极尽努力地挖掘、搜求、精拓各种名家法帖。
最初学字,从简单的单字学起,大、小、人、刀、尺、牛、羊、犬。从汉字一笔一画八法学起:点、撇、捺、横、竖、勾、挑、折。如果轻重把握不当,用墨、用力不当,用力猛了,就变成了墨猪,出轨了,就成了涂鸦。
我的学书也有力不从心的墨猪和涂鸦的过程,经过父亲循循善诱,逐渐走上书写的规范,书法才有了面目一新的美感。父亲还从文房四宝等物质上满足我的需求。这时我也有了学习的门径,有后劲和自信。我对自己要求严格,我在获得名次之前,将自己的一切习作均称之为涂鸦。
父亲在解放前管理求古斋书局的生意,他作为店主、编辑出版家、经销商,认识人多,有书法家、金石家、画家,他们都是原作者,都是名家,我有有利条件,这些名家都有高明的书画技术,学会他们一招一式,艺术造诣都可以不同凡响。他们都很善良,也很乐意传授经验教导我,但他们不可能随时随地指点我。所以最终能够帮助我的也只有我的父亲。最初的启蒙导师是我的父亲,还有我家书帖局的老人江山籍账房前清秀才周觐光(岐山)。汪仁寿是金石学家,编过第一部《金石大字典》,因为金石学是学习书法六艺的基础,学习书法,必须从这里开始,因为我幼年时金石家汪仁寿教过我,所以人家都称汪仁寿是我的老师。我不否认。汪仁寿(静山)不仅对金石书法有很深造诣,而且他行书也是从颜体行书脱胎变化而来。无锡书法家华绎之(士巽)亦以颜体书法最为著名,他认为学习楷体必须从颜真卿入手。所以我从小学书法学得最多的是颜体。一直到老,我都锲而不舍。人家都说我学颜体最得神髓,有人说我的颜体书艺最接近原作,可以乱真。后来我弱冠参加上海市书法比赛,获奖作品就是一幅颜体书艺。
我很感谢汪先生和华先生的教诲。父亲说过,学书的经验必须借鉴前人,最上乘的书艺即从秦汉晋唐入手,父亲也说过学书之道“贵从秦汉晋唐入手”,先从正书入手,然后从正书而及隶篆草。颜体传世笔画巨细皆有法的成熟作品《多宝塔感应碑文》《勤礼碑》是正书,我自从第一次临习颜书以来,已经或整体或局部地临习多次,越写越得心应手,挥洒自如,好像颜体已经成为自己固有的一种文字风格。
在新闸路271弄12号旧居,天井里有一方很大的被打磨得很光滑的青石板,是父亲专为我置办用来给我练字的,用毛笔蘸水在这用之不竭的天然纸张上练字,这是一个聪明而简易的办法。我的书法,从涂鸦到步入正轨,多亏了我父亲。一直到1992年上海市市政建设成都路高架规划区新闸路段民居动迁时,青石板才弃之不用,也许是因为新居无法安置而弃之。青石板对我的成长,无疑是有功的,我不应该忘记故旧,而将它丢弃了。
学习书法主要方法是临池,临池的方法,就是以古人的书法精品作为法帖,分析古人的运笔方法、先后次序的规律,抑扬顿挫的规律,然后按照古人的方法和规律,一笔一划照着临摹,经过多次临习,然后将古人运笔方法融合成自己的笔法,然后再脱稿背临,将古人法帖默写出来。
与隶书、楷书不同的篆书,无论铁线篆还是玉筋篆,形体结构变化最多,它要求起笔时用多少力度,收笔时也用多少力度,在用笔过程中不能有力度的变化;起笔时要求突然而起,收笔时要求戛然而止。要求起于该起之处,终于该止之时,恰到好处。从起笔到收笔,始终保持运气和运笔的平稳沉着、保持恒动运动的态势,就好像头顶一碗水平衡运动,不准让水花晃出水面。
三
1936年,我与夫人王碧英缔结百年佳约,夫人宜室宜家,敬老爱幼,和睦家庭,为我带来好运。夫人临门嫁入周家,接二连三不断给我带来好运。第一是我的学业成绩获得第一名,得到院长丁济万颁发的银质奖杯。第二是1935年我以寿山的名号参加上海市书法比赛,获得冠军。颁奖会上市长吴铁城亲书条屏“媲美右军”作为奖励。1937年,作品八代古文屏入选全国第二次美术展览会,荣获佳誉,一举成名。1940年影印出版《百体半刊》,民国元老于右任誉之为“四体碑范”。1944年在父亲支持下我应征参加商界巨星湖北赵厚甫为祝贺母亲六十岁寿辰举办的大型《贞松永茂》集册的文化活动,有一百八十六位书画作者应征,征集一百九十幅作品,我的书法作品“敬书九如”也名列其中,作为后起之辈获此殊荣。1947年4月在父亲帮助下我在上海闹市区最繁华的南京路地段大新公司书画厅举办个人书展,邀请函和展会会标均出自书法大师马公愚和邓散木手笔。
关于临摹学习颜体书法《多宝塔碑文》全篇还有一个故事。书法艺术从来是书斋里孤寂的个体文化活动,自从我的书法艺术、颜体书艺得到众人的追随,上海市精武体育馆(位于南京路大陆商场)开设了以我为导师的临池班,许多人追随我左右。我家客厅里也都是好学的学员。我的女婿从他与小女结婚开始,也响应和追随于我,我深感中华文化大道不孤,咫尺天涯,百步之内,自有芳草。
记忆中颜真卿的《多宝塔感应碑文》是我最喜欢并临习最多的一种,因为此碑文精气神最充沛,神完气足,是颜真卿四十四岁青壮时代作品,最精彩。此碑从我青年时代开始临习,三十多年过去,亦临习多次,如今再临习,如重访故人,温故而知新。我动笔时,心情非常愉快,因此既写得非常用心,也进展很顺利,于是一天时间全篇两千两百多字,写成一本册页。
感慨之余我又将册页从头至尾检校一遍。
当检校到第四十四页时,我便念到这页的最后一句“惟我禅师超然”,到了“然”字,因纸尽转页,须把“然”字转到下页,但是我突然发现,在转页后的第一字,我竟找不到这个“然”字,显然是把这“然”字给脱漏了。为了补救,我只能在四十四页左下角处补上一个小字的“然”字,以后给自己留下醒目的标志,这必须引以为教训:说明在最得意处越是要保持谨慎。
四
又有一个故事。1989年(己巳年)初冬十月,我从父亲遗物中发现留下的一张关于龙藏寺碑文片段临本的墨迹,上有父亲的名号“愧斋”,还有与名号一样的一枚图章。看到遗物,就如同看到父亲的音容笑貌。父亲的形象,三缕青须,举止飘逸,神情凝重,一举一动一幕一幕好像叠映的电影,恍若生前。我的眼睛湿润了,泪水突眶而出。我好像重新回到六十年前,重新依偎在老父的膝下。
这时我眼前浮现出一群人围观在旧宅天井里的景象。那是父亲应客户之请,在新油漆的牌匾前书写榜书的情景。他摆开架势如临大阵,他用最受欢迎的“堂皇体态”和令人仰慕的魏体书法“浑厚笔意”为客户们大显身手,旁边站着一群围观的人群,他们一边观看一边还啧啧连声地恭维和赞叹。当我六十年后意外重睹父亲临习龙藏寺的那张“寸楷书”墨宝时,耳畔又仿佛响起父亲的久违的声音,亲切的话语:“我们家的衣食父母”“书山帖海,要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那是他重复多年的教诲。那声音久已荒疏,一旦想起,让我感到无比的醇厚和亲切。如今要想再重温一遍,已不可得。我还记起,父亲为了满足我对书法精拓善本的追求和精品砚台和对烟墨徽墨的追求,从来不计价格多么昂贵,纵然踏破铁鞋无觅处,但他总是想方设法为我办到。为此我体验到父母的心最伟大,父母的爱是最最慈爱,他们的心最宽厚,最应该受到晚辈的尊敬。六十多年后当一九八九年见到父亲那一页墨迹时我心情久久难以平静。我想起前人说过无数次又怀着无限歉疚的两句诗:“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于是我重新捡起父亲六十年前写的那张墨宝,放到面前,摩挲再三,生怕得而复失,我令女婿拿去多复印数张。于是我写下一首七言古诗:“墨迹宝藏六十年,写魏据案在眼前。”首句我旧事重提。“寸楷尺页仅此纸,擘窠布招书常悬。龙门选摹龙藏寺,参照濬宣运方圆。堂皇体态浑厚笔,不让写碑当代贤。训儿箕裘须克绍,衣食莫忘书帖泉,甫冠才能粗涂鸦,亲友酬酢教任肩。精拓善本尽罗致,砖台佳砚不计钱。培育直至年长大,尺获寸进有源渊,卌年哀痛隔天壌,安得依依膝下旋。”天下万物皆有价,只有父母之爱最无价。因为父母之爱是无法计量的,也无法复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