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蒋肖斌
当11月的华北平原即将进入寒冷的冬季,78岁的韩美林拉着他的学生再次开着“艺术大篷车”出发了。第一站是山东——青州的佛教艺术、博山的琉璃、临沂的花布……这些濒危的民间艺术是吸引他到那里的理由。
“接下来,江西景德镇、江苏宜兴、浙江龙泉、河南禹州……还要去印度、尼泊尔……”韩美林一只手没数过来。
出发前,韩美林接受中国青年报独家专访。他对记者说:“我希望每年有成千上万的‘艺术大篷车’下乡去,因为那里有俯拾皆是、取之不尽的艺术宝藏。那是中华民族文化的‘三江源’。”
遗产是一种被封冻的东西,需要艺术家来发掘
中国青年报:你的精力一如既往的旺盛。今年“艺术大篷车”计划行程35000公里。不久前,你还和姚明一起参加了“冰桶挑战”——78岁高龄被冰水浇头,可能是年纪最大的挑战者了。当时是怎么想的?
韩美林:我的一个书法家朋友韩绍玉就是得肌肉萎缩去世的。中国有很多这样的病人。我是山东人,儒家出身,提倡与人为善。善,从大的角度来讲,就是博爱,包括爱地球、爱空气、爱动物、爱植物,爱自己的孩子、爱别人的孩子,关心国家的成长,关心国家的荣衰。
那天我站在姚明旁边,他点到我名。当时,周围是参加夏令营的几百个孩子,我能在孩子面前说“我不干,我不干”吗?所以,一个78岁的老人和世界体育健将,一老一少,一低一高,一个画画的一个打球的,同时浇冰水。只是我事先没有准备啊,从11点到下午回家4点,我一直穿着那一套湿衣服!
中国青年报:你从37年前就开着“艺术大篷车”,几乎走遍了全中国。为什么对民间文化这样感兴趣?
韩美林:从1977年开始,我们就形成了这样一个团队,到农村去,到工厂去,与人民零距离接触,和老乡们同画、同唱、同舞、同聊、同哭。从民间吸收营养,我的艺术灵感来源于此。
看,我的画就没有重样的!两个多月,就有了7本构思稿。所以我不会重复,更不必抄袭。
中国青年报:很多民间文化都成了“非遗”。既然是遗产,那就是濒临死亡。你觉得我国民间文化的现状怎样?
韩美林:遗产是一种被封冻的东西,要靠艺术家把它发掘出来。我是一个画家,我就要去发掘民间美术。
在陕北时,我见到了那位创作“山丹丹开花满山坡,信天游唱给毛主席听……”(1958年,《信天游唱给毛主席听》歌词首发于《陕西日报》,后由《中国青年报》把歌曲介绍给全国读者——记者注)的词作者。他穿着一件几十年没洗的大棉裤,穷困潦倒。我给了他1000块钱,他就给我磕头。我说:“你怎么能给我磕头呢,我是来向你学习的。我现在的风格就是受你们影响呢!”我们唱了一辈子他写的歌,他不应该这么穷。
“下去”才有创作,“下去”才能看见世界,“下去”才能走向世界
中国青年报:你的作品中随处可见传统文化的元素。如,为国航设计的凤凰标志、北京奥运会吉祥物福娃。你是如何把传统文化和现代设计相结合的?
韩美林:一是要和人民在一起,二是要与传统文化共命运。这是我们工作室一直以来的口号。民族的就是世界的。艺术没有全球化、世界化;艺术就要强调独特性、民族性。还是那句话,对于艺术家而言,最好的实践就是“下去”。“下去”才有创作,“下去”才能看见世界,“下去”才能走向世界。
中国青年报:你有一句名言——羞辱就是我的动力。1980年代,有人说你“就会画豆腐干式的画”,你就下决心主攻大型画作与雕塑。后来又听到有人骂“韩美林只会画画儿,不会写字儿”,你就扎下头去练书法、写大篆。最后你搜集了3万多个无法识别的古文字,汇集成《天书》。是什么让你有这样的韧劲儿?
韩美林:秉持4个字“绝不言苦”。过去了就过去了,不过夜,不计较,不纠结,因为没时间。我在“文革”蹲过多年监狱,我是“时间穷人、空间穷人”,我得抓紧做事。另外,我乐观,把这个世界想开了,痛苦没什么用。
“文革”期间,我没事干,搞古文字总不能扣我反革命的帽子吧,我就从1973年开始搜集,算来在《天书》上花的时间也有40多年了。甲骨文已经有人整理研究,我主要抢救的是古文字中的“散兵游勇”——不知道出处、不知道读音、不知道含义的散佚古文字。
我写《天书》的时候,手指红肿、发炎也没停,算是尽到了一个中国艺术家的责任。季羡林看到书之后,马上就给我提了“天书”两个字。
明年,我要办“八十大展”,还要再写一本《天书》。共和国养我,我就得回报,要做一些脚踏实地的接地气的事儿,算是孝敬了我们的国家和人民。
周总理曾给我们开“诸葛亮会”
中国青年报:你觉得现在的年轻人是否还有这样的抗压能力?
韩美林:现在的孩子都是“公主”、“皇帝”,比富、比宠,教育真是一个大问题。启蒙教育很重要。我就是受过启蒙教育的。我的大学第一课,是中央美院的教务处处长给我们开大会,说:“你们是中央美院的,我们就是要把你们培养成国家级的艺术家。”大学一年级时,就让我们参与设计“五一”、“十一”的天安门游行队伍。
中国青年报:那时候给年轻人的机会比较多?
韩美林:我当时是十九岁二十岁的孩子,就去画人民大会堂、钓鱼台国宾馆、民族饭店、中国革命历史博物馆的大画……老师在后面给我们做后盾。人民大会堂的“满天星”就是我跟着老师完成的,当时还受到了周总理的重视。
记得当时一遇到问题,周总理就叫我们来开“诸葛亮会”。我的班主任周老师(周令钊——记者注)说:“总理啊,我们这么忙,你叫我们来做什么呀?”周总理说:“没什么大事,但事也不小,就是人民大会堂的顶子问题。这个顶子太大了,吊灯怎么搞?政协800人的小礼堂,吊灯有21吨。一个霹雳打下来,吊灯砸坏了30多个座位。幸亏那天没开会,不然要砸死30多个专家级常委。我叫大家过来,就是为了解决人民大会堂的吊灯问题。”
“咳,这个问题容易,满天星嘛!”周老师随口就说了出来。周总理听了之后,就把手往兜里一揣,说:“好,散会!”
这就是“满天星”的由来。也由此可见当时的师生关系、学界和官员的关系。老师绝对不保守,愿意让学生随时跟着学。这种教育方式会潜移默化,培养出来的都是国家栋梁之材。
中国青年报:现在的教育出现问题了吗?
韩美林:教育产业化真害人。现在老师都去赚钱了。学生呢,很多留学回来搞些杂七杂八的,都算艺术。只能说这些出去学习的,没有学好。不像徐悲鸿等大家,归国以后,致力于中国画的发展。
“艺术家到老都得有童心”
中国青年报:除了书画之外,你的兴趣爱好也特别多?
韩美林:你看看我的书法,有阴影、交错、浓淡、起伏,这些线条其实就是旋律,都体现了音乐对我的影响。昨晚我画画前,先听肖邦的钢琴曲,再听肚皮舞,接着是蒙古歌曲、陕北民歌,然后开始画画,一气呵成,这就是艺术自由创作的状态。
我不敢介入互联网,怕玩电脑成为我的大兴趣了,就没时间画画写字了。
中国青年报:你的工作室就像一个小型博物馆,摆满了你从各地收集来的小玩意儿。你几十年如一日对生活保持着激情,秘诀是什么?
韩美林:艺术家永远要保持童心。保持童心比保持童贞要难:一结婚就没有童贞了,但是艺术家到老都得有童心。
中国青年报:你对年轻人有什么话要说吗?
韩美林:别指望父母,要有独立的自尊心。就像我小学时的校歌唱的:“但得有一技在身,就不怕贫穷。且忍耐暂时的痛苦,去发展远大的前程。”
1981年初,我从美国巡展回来,曾经做过一个报告《祖国啊,你快快富强起来吧》刊发于《中国青年报》。这篇文章影响了很多年轻人。现在我们的祖国富强了,我希望年轻人、年轻艺术家,把思想、修养、艺术乃至举手投足都更升华,让全世界都知道我们是一个富裕且有文化的大国。
(实习生钟咏峰、王颖对此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