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源：我当马馆长秘书时

上海博物馆馆藏青铜器厚趠方鼎（西周）

　　陶喻之 

　　回顾前尘，时光荏苒，上海博物馆前馆长马承源先生(1927－2004)忽忽离世已有十年之久。想当初突报马馆长离世，几乎出乎包括法国总统希拉克在内所有人的预料，甚至原定希拉克不日来华，还要向马馆长当面讨教青铜器研究话题，岂料结果希拉克到访时天人永隔，只有痛楚地向其灵右敬献花圈了。

　　1996年夏“上博”新馆落成前夕，马承源馆长因筹建奔波，不辞劳瘁，在与汪庆正馆长赴港期间突患中风，不良于行。虽后救治及时，并无大碍，但医嘱必须居家静养，方准许届时主持新馆全面开放的那一刻，由此处理馆内中枢往来公函任务，顿时吃重起来。

　　许是望“名”生义，误以为我为文必擅“之乎者也”而与博物馆文书特征吻合使然，我竟阴差阳错，被赶鸭子上架，受命临时上轿串耳朵，当起马馆长文字秘书来。那时，他对我以“同志”相称，同事们则以沪语谐音噱称“淘米水”；大抵前者严肃正统，而后者嬉笑嘲弄，听起来都不大习惯。

　　当马馆长文秘，具体差事有拆阅函件，接听来电，并根据案牍内容轻重缓急，或马馆长口授、口述指示，及时上情下达，派发应对部门解决或协调；尤须以马馆长口吻起草重要回复，送其修改或润饰认可后签发。想当初走马上任伊始拟就的第一封书信，是致美籍画家程及的谢函，旋经亟呈过目批阅，仿佛并无改动就发出了。至于原稿内容，本因事过境迁，并无存底，几乎早已淡忘了；好在年内故世的马馆长晚年助手陈佩芬老师悉心留意收集保存，那些以马馆长名义发表的信札，才被一一完整编入《马承源文博论集》，其中致程及函为：

　　程及先生道席：

　　奉书并《漓江风光》长卷均敬悉勿念，深致谢忱！

　　妙手丹青，浓淡相宜；溟濛秀润，满纸氤氲。兼以名家题跋，笔精墨妙；图文并茂，相得益彰，允称当代书画合璧剧迹。承先生慷慨割爱，高谊盛情，感激莫名！敝馆业已纳入珍藏之列。

　　展诵手翰，瞬经匝月，仰感隆情，本当即刻致函道谢。奈弟月前羁旅香江，突染风寒。返沪养疴，又遵医嘱静养少虑为诫。遂致延宕裁笺，歉仄何似！

　　日昨身渐康复，到馆视事，追忆受赐掠美良多，铭勒云情，实无涯涘。手肃鸣谢，匪言可喻。尚乞格外鉴原是幸。

　　欣闻足下翌年春夏拟欲锦旋。弟等既蒙先生关垂切挚，雅谊殷勤，竭诚奉邀台驾，随时光临。良晤匪遥，余容面罄，先此布谢。

　　临颖惭歉，肃陈感悃。专此，敬请

　　大安。诸维

　　亮察，不宣。

　　弟马承源谨启

　　1996年10月8日

　　弟前尝病足，步履蹒跚，有劳轮椅代步。今已痊愈，恢复如初，足以闲庭信步矣。切勿焦念为感。又及。

　　此后，我又陆续遵命代笔了致香港太阳集团总裁叶肇夫，感谢捐赠春秋早期子仲姜盘等十数缄函，还草拟过褒奖状、婉拒信等，更急就过唁电甚至挽联。在新馆运转后率先配给我的电脑存档中，至今保留着1997年7月14日为考古界翘楚苏秉琦去世代马馆长执笔的唁函。而2007年为香港著名鉴藏家利荣森去世撰写的挽联是这样的：狮岭巍峨，足证北山事业；浦江涟漪，长忆利丈功德。下联好理解，利荣森曾有恩于“上博”而受人尊重，为人铭记；可就上联意境形容，人多不得要领，不知所云。原来利荣森斋号“北山堂”，而相对于港岛太平山的九龙狮子山，系香港北部象形峻岭，岂不正好象征着利氏实业所向无敌，鉴藏和襄助两岸三地文博公益事业心胸博大、崇高吗？如此这般一语点破，料读者诸君豁然开朗。

　　必须指出的是，当年搜刮枯肠完成的那些自鸣得意或自我感觉不错的代笔文字，并不证明自己有多么高明。事实上，以马馆长的学识功力，完全足以倚马而就，易如反掌。只是老先生当年分身乏术，欲罢不能，无力事必躬亲，如此而已；因此，我辈晚生奉命略尽绵薄替他分担，完全属于职责所系，责无旁贷而义不容辞。况且坦率地说，自己有幸在馆长室当差“摆拆字摊”，委实很是锻炼了一把笔头并开阔了视野；哪怕当时在马、汪跟前“听壁脚”、“识人头”，也是不可多得长见识的美差啊。

　　譬如新馆底定之初贵宾盈门，络绎不绝，正所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我办公桌因恰巧置于五楼汪馆长办公室入口处，从而瞻仰了不少登堂入室业界名流风采。像老馆长徐森玉公子、曾在港按首任国家文物局长郑振铎吩咐，言听计从抢救重要流散文物的徐伯郊，今秋故世的香港著名收藏家团体——敏求精舍主席、原市文管会首任委员、暂得楼主胡惠春女公子范胡盈莹等，均由此因缘际会而获睹尊容。胡氏祖籍苏北江都，而森老幼年随父谋职定居苏北泰州；所以，当初我还旁听过胡盈莹与徐伯郊以苏北方言的一番有趣交谈，虽然谈话内容早已不记得了。

　　胡盈莹虽说出生于上海，但由港赴美的成长、求学环境完全西化。她曾以加州斯坦福大学西方艺术专业的大学背景而获取硕士学位；故而作为女画家的她，笔底画面、文字大胆泼辣，带着西方女权主义般思维方式。特别是开馆之初她在本馆举办的那组版画展览，融具象的图案、抽象的概念、诙谐的语言和强烈的色彩于一体，表现出一位有良知的女艺术家对人类和社会的深切关注。像1992年创作的双幅画《举起手来》解说词作：“何谓女强人？她能‘唤醒意识’、‘令人惊诧’、‘筹集资金’、‘护养儿子’，却又能‘撩起裙边使人血压增高’。”又比方1996年创作的《公平的市场》图注道：“作品以当代美国社会为对象，激发人们对种种社会问题的思索。画中文字为：‘战争的代价’，‘新鲜空气的价钱’，‘求知的价值’，‘知识暴力的代价’，‘价格管制’，‘团体犯罪的代价’……”而当年少见多怪如我辈望着她绘制的那些画面怪异构图，似乎很难想象这种毫无章法的出位图像与解析，会出自于长相跟中青年胡惠春一般慈眉善目并梳着童花头的胡盈莹之笔。

　　尽管印象跟实际反差极大，但这并不影响有乃父之风的胡盈莹始终对国家和“上博”报答良多的赤子情怀。她并夫婿范季融跟包括马、汪馆长在内的馆领导层关系融洽，驾临上海必来“上博”而为常客；范先生正是由于长期追随马馆长面授青铜器鉴赏、鉴定经验而成为国际知名金石鉴藏家，并对本馆挹注回报不菲的。给我的感觉是：范先生低调内敛而范太外向热情。2008年秋，以其夫妇名字暨斋号命题的“首阳吉金：胡盈莹、范季融藏中国古代青铜器展”，成为本馆跨年度大展并曾举办国际学术研讨会。而此前的2006年6月27日，他们夫妻又将弆藏明代大鉴藏家项元汴孙项圣谟作《山水花卉图册》十二开慷慨馈赠本馆。那次在馆长室门厅举行的捐赠仪式，我应邀出席在场；虽与之并非一面之缘，但远远望着他们面含笑容而伉俪情深的样子，真仿佛是南宋赵(明诚)李(清照)或元季赵(孟頫)管(道升)恩爱再世一般，让人艳羡不已又不忍趋近打扰那一刻美好的定格。

　　讵料不久前恸悉噩耗，胡盈莹因胃癌以八旬高龄病逝于美国。在受馆领导委托撰写的唁函中，我用了“虽归真于天上，已无憾于人间”的词句，希望范先生节哀顺变，善自珍重；因为倏忽之间，他也已是耄耋老翁了。稍感慰藉的是，新近于本馆举办的新疆佛教壁画展，正好在四楼他们夫妇俩共同赞助装修的第三展览厅举办；冥冥之中，也算是为她的善举亡灵供养、超度最高、更是最好的表达方式与场所了，可谓时地俱符，两全其美的吧！冬至轸念马馆长，感及顷月辞世胡盈莹，率述于此。

　　而回顾前尘，时光荏苒，不觉马馆长不幸去世，忽忽竟也已有十年之久了。日前同侪联袂私议追思马馆长驾鹤归天十周年，我以“追源”这个谐音词为题，再回首近廿年前在馆长室行走的那段难忘往事，顾名思义，正是为了步前人感时念贤，追而祭之，尽其尊敬的“慎终追远”意愿，以寄托对马馆长的无尽哀思。

　　说实在的，想当初突报马馆长离世，几乎出乎包括法国总统希拉克在内所有人的预料，甚至原定希拉克不日来华，还要与马馆长当面讨教青铜器研究话题呢，岂料结果希拉克到访时天人永隔，只有痛楚地向其灵右敬献花圈了，简直是中外士林咸哀啊！当时我遵嘱拟定综合概括马馆长生平功绩和学术成就的挽联，悬诸其追悼会正中横幅两边道：探珍纳宝，功著上博人思源，轸悼大雅圣殿擘画手；茹古贯经，业淹三代星陨落，怅怀小学金石素心人。

　　凑巧的是，现如今适值马馆长曾涉足考察探讨的陕西宝鸡出土青铜器展，于冬至前后正在此间举行。但见彝器横陈，满架琳琅，仿佛钟鸣鼎食，觥筹交错一般，委实是汇集中外青铜重器而不可多得的三代文化盛宴。因时纪念马馆长，遂借古人祭祀礼仪祝曰：恰周野鹿鸣，石鼓铿锵，敬修时享，以申追慕。尚飨！ ■

　　(作者系上海博物馆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