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俊杰
十年前,上海博物馆原馆长马承源先生意外辞世,让文博艺术界震惊无比。痴迷于青铜器的马承源先生既是专家型的博物馆领导者,同时也以其实干奠定了中国博物馆全面走向世界的基础。《东方早报·艺术评论》在其辞世十周年之际,特刊出一组纪念文章,以追忆这位上海文博史上的一代大家。
白驹过隙,上海博物馆原馆长马承源先生逝去已整整十年,文博界对他的怀念之情从未停止。
马承源于1954年调入上海博物馆,任保管部副主任,1985年担任馆长。他从事文物研究和博物馆管理工作整整五十年,是中国博物馆史上唯一获得美国亚洲文化基金会洛克菲勒大奖及法兰西共和国国家荣誉勋章的馆长。他为中国博物馆赢得了世界的喝彩,奠定了中国博物馆全面走向世界的基础。这荣誉光环的背后,有着许多感人的故事。
新官上任“两把火”
马承源任上海博物馆馆长后第一把火就是改建青铜、陶瓷、书画、雕塑四大陈列。他笃信博物馆陈列水平是博物馆的核心竞争力量,国外的博物馆极为重视如何编排陈列展览,如果不能以最佳的组合、最新的科技来展示这些宝贵的文物,那就是愧对历史、愧对祖宗、愧对人民。于是,他以青铜馆为起点,开始了青铜、陶瓷、书画、雕塑四大陈列的全面改造。袭面而来的问题便是资金不足,青铜馆改造预算90万元,而市文化局只批40万元。缺口这么大,项目到底上不上,马馆长早已下了决心,他立即奔赴北京找老同学庄敏帮忙。庄敏,国家文物局副局长,是马馆长大学同学,都是地下党。庄局长也有难处,按规定,国家文物局的经费只能用于考古发掘、文物保护、古建筑维修,博物馆陈列展览维护经费归地方财政管理,庄局当然不能开这个口子,可马馆长死磨硬泡加上一根三寸不烂之舌,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庄敏最终答应暂借50万元支持上博改陈。随着资金问题的解决,青铜馆改造获得成功,从而争取到其他三馆的改造资金,于是四大馆顺利升级,现代化的陈列展览令人耳目一新,社会各界反映良好。当年,国家文物局在上海召开全国博物馆工作座谈会就是为了总结推广上博成功的经验,以上博为模板,让全国来借鉴。
第二把火是抓新馆的建设。马馆长亲自主持新馆建设,从资金的规划到筹措,建筑功能定位到建筑设计方案的评选,乃至室内地面材料,装饰图案,各个楼层扶梯栏杆的材质、纹饰,以及陈列体系、形式,展柜的制作,展品的布置,陈列的照明,他都不分巨细,一一过问,甚至到现场直接参与。
在马承源工棚里的办公桌上摆放了一只望远镜。有一次,他对着博物馆外墙的花岗石贴面看了许久,随即找来负责石材设计施工的某日本公司的相关技术人员。他指出那里两块石头间的接缝有误差,日本人觉得不可思议,毕竟是肉眼望去。而当工作人员爬上脚手架进行测量后,证实确有误差1毫米多时,日本人由衷地对马指挥的慧眼表示佩服,并敦促全体人员定要一丝不苟地施工。
新馆的装饰设计,马馆长提出了简洁、高雅的总格调并与博物馆特色相匹配。每一个细节,每一个符号,他都亲自审定或筛选。他给总设计师邢同和提供了商周青铜器的纹饰,刑从中萌发灵感,将其几何化、图形化,形成我们如今看到的外墙图案。当马在审阅浏览设计图纸时,他发现顶部造型设计与汉代铜镜相似,便让我去资料室借来铜镜图册对照,果不其然,与汉代规矩镜相差无几。他脑中灵光一闪,便决定在大厅中央用花岗石拼出唐代铜镜图案的宝相花花纹,与顶部的汉代铜镜相照应,才有了今日每当我们表达对新馆美好愿景之时,称其为“汉唐盛世”的依据。
新馆的大堂里,到处都是马承源的心血。当时,离开馆时日已是无多,而大堂的装修还有诸多问题存在,尤其每层楼和大堂楼梯的栏杆采用什么形式最为伤神。负责室内装修的顾祥虞副馆长十分焦急,准备了许多方案以供马馆长拍板,但此时马出国访问未回。这一天,马馆长回国了,晚上10点多抵达上海,明早8点半飞去北京。为充分利用这个契机,顾与筹建处领导在马馆长家对面的衡山宾馆咖啡厅里等候,马馆长到家后将行李随手一放便赶赴而来。在决定了一系列问题后,他看着大厅栏杆的方案皱起了眉头,几个方案都不满意。这时已经凌晨1点多了。顾馆长请他赶快定,时间不等人呐;马承源舒了一口气,又看了看图纸,停顿了片刻,淡淡地答道:“无法定,还要想想,一时想不出。”接着他向大家摆了摆手:“大家还是回去吧,我会尽快给你们意见的。”分手时已将近2点。到了第二天,司机送他去机场路上,他让司机转交一封信给顾馆长,里面是一张图稿,画有一组战国青铜器中龙首龙尾接连而成的图案,便是今天我们看到的楼梯栏杆上战国交龙纹的原始图稿。那一夜,马馆长肯定彻夜未眠。大堂楼梯扶手的龙头是他晚上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许久而思索出的创意,有点子后,他立即从孙子书包里取出橡皮泥,捏出一个商代晚期青铜龙首的造型,第二天放样才定稿的。
就连新馆正门的门把手,马馆长也没有放过。市场上现有的门把手,一个也不入他的法眼,他便着手自己设计。博物馆,既要保持传统,发扬传统,又要现代化的造型,如若能结合起来,那便为最佳。马从自己钟爱一生的青铜器里觅得了灵感,他看中了商周青铜器羊头纹饰的角。设计师出图,技术部门做出实样,在一番精工细作后,这个完美结合了古今文化的羊角门把手成为了上博又一出彩的装饰,每天迎送着成千上万的观众。
建筑竣工后,准备调试泛光照明。马也没跟筹建处说,晚上只身来到新馆指导调试,并说“不把灯光调试好,我绝不离开一步”。当晚,他与施工人员一起待到次日凌晨,直至他满意为止。
马馆长事无巨细的工作风格深深影响了我们一代人,他往往亲自把关,提出自己的创意。如陈列展品的布置,放哪个位置、什么高度、怎么放,他也是亲临现场,一定要调整到最佳效果。到了深夜,这位70多岁的老人腿麻了,站得晃晃悠悠了,大家规劝他回家休息,他倒索性一屁股坐下,在地板上指挥起来。全体工作人员无不为之感动,敬称他为“马头上的馆长,坐在地上的总指挥”。
上博新馆的建设,由于马馆长高标准、严要求,以身作则,在建筑设计、工程施工单位和全馆同志的共同努力下,以其独特的建筑造型、丰富的陈列内容、新颖的展陈形式、先进的服务设施,获得了国内外的一致好评,成为了上海地标性的建筑之一。凡是国外元首来访上海,总免不了去上博一览中国5000年的文明。
美国前总统克林顿访问上海的接待仪式,上海市领导安排在上海博物馆的大堂。克林顿参观陈列展览后说:“上海博物馆是今天中国的象征。”联合国前秘书长安南参观上博后给市政府写信道:“上海丰富的文化内涵同样惊人,如同我们在上海博物馆看到的那样。我将把上海博物馆推荐为访问上海时的固定节目。”国家文物局前局长张文彬著文道:“毫不夸张地说,上博代表了中国博物馆发展前进的方向。上博是中国博物馆事业发展的里程碑,是中国博物馆的一面光辉旗帜。马承源馆长呕心沥血的功绩,永远镌刻在中国博物馆发展史的丰碑上。”
与希拉克总统的友情
马承源也是一位闻名海内外的青铜器专家及文物鉴定家。他著有《上海博物馆藏青铜器》、《中国古代青铜器》、《青铜礼器》、《中国青铜器研究》等学术著作;主编了《商周青铜器铭文选》、《商周青铜器纹饰》、《中国文物精华辞典·青铜卷》,及16卷巨作《中国青铜器全集》和4卷本的《中国玺印篆刻全集》。晚年,虽然疾病缠身,他仍潜心于学术研究,全身心投入到馆藏战国楚竹书的整理与研究,主编了《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
美国亚洲文化委员会为表彰对亚洲文化有重大研究并做出杰出贡献的科学家和学者而设立了“美国洛克菲勒奖”。委员会为表彰马承源馆长“以卓越的智慧和杰出的领导,在上海建成一座世界一流的博物馆,亦在中国古代青铜器研究方面取得了巨大成就,颁发其1996-1997年度的洛克菲勒奖”。并称赞道:“马承源馆长是中国唯一获得此奖的学者。”
1997年5月18日,法国总统希拉克来到访华的最后一站——上海博物馆。原计划安排参观三刻钟,结束后直接去机场返回巴黎。然而,这位总统在中国青铜器专家马承源陪同下,被丰富的馆藏所深深吸引。他聚精会神地聆听马馆长形象的描述,饶有兴致地品味着美轮美奂的青铜艺术精品,并间歇地提出问题,与马探讨交流,不跳过任何一件展品、任意一个微小的细节。时间在他们你来我往的对话中消逝,对这位从小就对中国文物有着浓厚兴趣,时常去到巴黎吉美博物馆欣赏青铜器,并阅读了大量有关中国历史文物书籍的法国总统来说,三刻钟实在是太短暂了。安排日程的官员,时不时抬起左手看手表,多次催促。可希拉克正在兴头上,他微笑着告诉马承源:“我坐专机,不打紧。”可见其对青铜器的执迷程度。浏览结束后,希拉克在留言簿上题词道:“上海博物馆是当今世上最伟大的博物馆之一。”在离开时,意犹未尽的法国总统转过身对马馆长说:“希望能看到中国青铜器来法国展出,届时请你一定要通知我,我定会来参观。你什么时候来,我什么时候接待你。”
1998年9月,巴黎池努奇博物馆为庆贺建馆100周年,特邀上博赴该馆举办“中国古代的礼仪和盛宴——上海博物馆藏青铜器展”。出于礼节,马承源将这一展出活动转告了希拉克,心想总统公务繁忙,未必能拔冗莅临。出人意料的是,希拉克总统在开幕前于爱丽舍宫总统办公室接见了上海博物馆代表团,他代表法国人民感谢上海博物馆慷慨地提供56件青铜器精品在法国展出。为了表彰上博在中法文化交流中做出的杰出贡献,授予马承源馆长“法兰西共和国国家荣誉勋章”。马馆长回赠了自己主编的全套16卷本《中国青铜器全集》中已经出版的14卷。希拉克高兴地当场就翻阅其图册,他指着一页夏代青铜爵问道:“这是不是二里头文化三期的青铜器?”如此内行的问话令在场的众人都惊呆了,隔了几秒钟,马馆长才点头称是。一位日理万机的国家首脑能对青铜文化有这般深刻的了解,让马承源又惊又喜,他们俩从河南偃师二里头文化侃侃谈起,不知不觉就过了1个半小时。
1999年8月底,马承源应邀参加由国务院新闻办公室和联合国科教文组织联合主办的“九九巴黎——中国文化周”。其间,他以“辉煌的中国青铜时代”为题,做一次学术讲座。讲座当日,希拉克要出发去渥太华出席法语国家组织首脑会议,他特意委托法国驻沪总领事向马馆长致意,表示对不能亲临讲座甚是遗憾,希望能拜读其讲稿。而在文化周开幕前夕,他又委托政府官员以总统名义宴请马馆长。席间,希拉克从公务中抽身而出与马承源触膝洽谈了20多分钟。这是马承源两年内第四次与希拉克见面。这一次,马馆长将《中国青铜器全集》新近出版的最后两卷赠送给总统先生。一个博物馆馆长与一个国家元首结下如此深厚的情谊,这在文博界也是绝无仅有的。■
(作者系上海博物馆原副馆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