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运凡
纪念马公愚先生诞辰120周年展近日将在上海图书馆举办。《东方早报·艺术评论》本期刊发翁运凡撰写的马公愚轶闻以及马亦钊、张如元撰写的朱自清先生与马孟容、马公愚昆仲交往的往事。马公愚先生自奉极俭,平时布衣一袭,其养生之道,无疑得力于书法与太极拳之功。朱自清在温州时,与马孟容、马公愚共同的艺术爱好使他们成为挚友。
“满身苔藓半身枯,历尽冰霜似老夫。只为花清诗自别,别花能有此清无?”
1952年我在杭州工作,致函马老问候,不久接到热情洋溢的复信:“运凡贤弟。阔别多年,时时挂念,接手书悉近况安善,甚为欣慰。……”并附所画梅花一幅,《复戡印集序》一篇。上面这首诗是马老题梅花集句,每一展赏,如沐先生的光风霁月,分外亲切。
马老寓沪劳尔东路颐德坊三十七号,进门墙上颐德坊三个大字系他的手笔。逢星期日高朋满座,常到者有钱君匋、吕白华、邹梦禅、周錬霞、孙雪泥、凌万倾、郑仁山、项介石,还有马氏同门诸人,相互谈艺问道,马老则手不停挥,对答如流,谈笑自若。而最风趣的为周錬霞,每到辄喜雅谑,空气为之活跃。
1941年马老将其近作与其兄孟容遗作二百余件,在沪大新公司画厅举行合展五天。兄弟各擅盛名。一时参观者接踵而至,争相订购,盛况空前。其中一幅孟容遗作蟹菊图,尤为引人注意。画面绘蟹一双,酒一壶,疏菊数茎怒放,潇洒脱尘。由公愚先生题:“又是持螯赏菊天,联吟联画忆当年。容斋寥寂忽经岁。展读斯图泪涌泉。先兄此幅尚未署款,盖绝笔也,偶检遗箧得之,爰题二十八字,执笔泫然,不知涕泗之何从也,癸酉九秋,马公愚。”他又请夏敬观题:“横行甲胄满江湖,荐子何由得酒壶。不死精魂在遗墨,数花犹自饱霜腴。”可见他对兄长怀有深厚感情。
其父祝眉,系清秀才,善操古琴。当老人家八十寿诞,公愚先生征集书画家作品一批,为父祝寿。唐云、江寒汀花鸟、周錬霞山水、邓散木草书心经……都陆续交卷,马老要我向画家胡若思请赐作品,胡氏欣然命笔,画了一幅白描双钩竹以应。他赞赏云:挺拔遒劲,笔笔见功力,非凡手也。马老还藏有摄影黄大痴《富春山居图》尚未割裂的全卷,仅尾部有烧焦痕,清晰入微,及其他满柜名人书画碑版等文物,惜全都毁于“文革”浩劫,不胜喟然。
马公愚先生自奉极俭,对烟、酒、茶是无缘的。早餐喜喝牛奶、吃鸡蛋、稀饭,但不喜服人参等补品。平时布衣一袭,布鞋一双,他指着脚下的布鞋说,已经穿了十二年了。他早晨常在襄阳公园打太极拳,精神矍铄,银髯飘拂,声若洪钟。其养生之道,无疑得力于书法与太极拳之功。
马老感情真挚,循循善诱。客有来自苏州,持他书联请加款,马老笑曰,此赝品耳,尔徒慕我虚名,为贾人所骗。客懊恼不已,马老即书一联付之,客再三拜谢而去。有一温州籍青年,嗜书成癖,苦乏名师指导,愿佣役马宅。逢暇则孜孜学书,常得到马老点拨,进步很快。
东南书画社牌匾,是马老隶书手笔。他在该社教书法课时讲解详细,鼓励有加,对各人字体爱好,不强求一律,总是因势利导,加以启发,并当场挥毫示范,围观者早想得到他的墨宝,墨汁未干,即被眼明手快学员要去,马老只好再写几张分赠,以资鼓励,并助雅兴。
马公愚与马一浮交称莫逆,时有鱼雁往返,一日马老接一浮信,信封上马公愚三字写得遒劲浑穆,马老端详良久,在旁姜半秋建议,可制锌版印名刺甚佳,马老诺诺连声。蒋庄马一浮纪念馆,尚悬有一浮、公愚等合影照。时人称为三马(一浮、孟容、公愚)。事有凑巧,我藏有一扇,为著名画家马晋画双马,背面为公愚先生书的行书,合则为四马。
末代皇帝溥仪,雅好书画。早年马老接到他的褒扬状一张:中国马公愚先生墨宝已御览,特此褒扬。马老诧异地说,我从不攀龙附凤,奉承权贵,何曾寄过什么书件以邀“御览”?只是我的字,全国各大笺扇庄都有陈列,分明好事者转手奉献其主子无疑也。
马老善画蟹菊,素有“蟹菊圣手”之称,画毕无肠公子,必点缀疏菊,复陈酒一壶,杯一双,颇具延君持螯赏菊,对酌吟诗之雅怀。友朋结婚,常绘花卉代礼以祝贺,却从不画蟹。他风趣地说,画蟹送贺,岂不误为象征新娘为“老蟹”,意存轻薄,冒犯沪人之忌讳。阖座为之大笑。
马老与邓散木(粪翁)交称莫逆,特请邓书草书心经一幅,为其父祝寿。邓尽献其技,墨海腾波,如公孙大娘之舞剑器,又似神龙戏水,有翻江倒海之势。马老捋髯含首喜日:“草书是其拿手好戏。”邓因怪而闻名,开展览会请柬用草纸代替,马老谓其“粪翁”二字署名,乃注册商标也。
马老刻印用刀是江南造船厂友人所赠,仅此一枝铁笔,无论刻大小印章,及各式印材,非此莫属;一生用之,从不磨而锋芒依然。所刻“洪士豪”等白金印,切削如泥,游刃有余,真所谓艺术长青,宝刀不老。
先生平易近人,感情真挚,循循善诱。女中英豪施剑翘为报父仇,翦除军阀孙传芳,海内仰慕,登门求题诗词签名者络绎不绝,但苦于书法难登大雅,特投师马门,先生热情接待,与之谈艺甚详,指点中窍,使施铭感之余,书艺得进。
先生无一日辍笔,然求者接踵,仍不免积压,他风趣地说,我这里是书画工厂,旁人不屑干,我干此冷门。冷翁之号也许因此而来。
先生虽是书法名家,但对同时代的书家十分尊敬。记得于右任先生之女从学马先生,先生女儿满月,她送来红色贺联一付,乃于老执笔,苍劲似藤,疏密有致,先生爱之,悬于客堂。先生还与张善孖、张大千兄弟十分友善,曾骑在张在苏州网师园畜养的幼虎上。摄一照,题曰“伏虎图”。
先生六十寿诞,我们马氏同门,为先生在家祝寿。席间先生谈笑风生,畅论继承书法传统艺术,培养新生力量,他抱有很大希望,并表明他殁后将平生收藏金石书画碑版资料等文物,全部捐献给国家,创办一所书法图书馆,使东方特有的书法艺术得以发扬光大,以利后学。可惜由于“四人帮”的干扰破坏,其志未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