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频
“民国诗词学文献珍本整理与研究”丛书之十二——《汪东年谱》,(薛玉坤编撰,河南文艺出版社2013年11月版)其中记录同为词人和画家,又是苏州同乡的汪东与吴湖帆二人的文事交集和诗词唱和颇多。汪东晚年固然身领江苏省国民党革命委员会副主任委员和苏州政协副主席的头衔,于1963年74岁病逝,但他们1949年之后的尴尬人生,却以吴湖帆为送别汪东写挽联被拒遭詈骂而凸显难堪。
汪东于1963年6月13日晚9时,在苏州医学院附属第一医院去世。“6月14日,吴湖帆托甥婿钱墉致送挽联,此联因受汪星伯等汪东家人反对,公祭时未挂出。”而此条下面所附的档案资料真“吓煞人”——
《苏州市民革有关吴湖帆撰汪东挽联相关情况的说明》:我市政协副主席汪东因病于六月十三日晚九时逝世,六月十四日下午三时收到吴湖帆托其甥婿钱墉(我市文管会工作人员)送来一副挽联。内容是:怒涛寂寞打孤城,画舸西流载将离恨去。故乡多少伤心地,柯亭遗韵无端暗催人。字是吴湖帆的亲笔,注明系集词人周清真之句。据钱墉说,挽联是在汪死前一周就拟好的。当时我们发现这一情况后,即通过民革干部找汪东的侄子汪星伯(市园管处工作人员,代表汪的家属参加治丧委员会)征求意见,汪星伯看了挽联后颇为气愤地说:“简直是荒唐,荒唐!放屁,放屁!既不合时代背景,又不合汪老的实际情况。周清真是南宋时代的人,当时国家将亡,人心离散,所以周才有‘怒涛寂寞打孤城,故乡多少伤心地’之句,而今天我们处在大跃进的时代,怎样同日而语。这些话是错误到极点。如果是在敌伪时期汪老死在重庆,那时送这副挽联还是合适的。至于谈到汪老本人,我是比较清楚的,自‘反右’以后,他经常向我谈,党对他的教育帮助很大,给他很大的信任,平时对他的爱人和后辈也经常说要听党的话,所以汪老绝没有什么遗恨。要是他今天还在,看到这副挽联,一定会跳起来的。这副挽联一定不要挂出来,幸好你(指民革干部)来提出,否则影响不好,我们家属是有责任的,我去同陶孟斐(汪东的爱人)说明。不挂出来可能会得罪朋友,但像这样的朋友得罪了又有什么关系。”汪又说:“钱墉前几天就向我谈起吴湖帆早已拟好一副挽联,当时怪我没问清内容,可能钱认为吴是老师,写的东西不会有问题,其实一个人的思想感情总是从文字上表达出来的,这副挽联简直是‘反动’思想,我知道吴湖帆在‘反右’时几乎戴上帽子,由于他是全国知名的画家,党特别照顾没有戴,但他的学生很多是‘右派’分子。同时这和他的出身大有关系,吴的祖父是府台,是当权派,吴本人从小就过着高人一等的生活。汪老在上海华东医院时,吴也住院,常在一起。汪老这个人平生比较正直,就是感情太重,所以和这些人不能划清思想界限。”汪星伯表示了以上意见后,就推动他去找陶孟斐,原先陶不了解挽联内容时曾力主挂出,听了汪的说明后立即放弃了自己意见,并说:“要把其余挽联也都好好看看,凡是有问题的都不能挂。幸而提出来,否则要犯大错误。”在汪的家属已对吴的挽联有所认识的情况下,即通过治丧委员会的几位成员将挽联检视一遍,一致认为吴的挽联不宜挂出。因而公祭仪式时吴的挽联未挂出。事后陶孟斐向人表示,通过这件事,使她深为感动,认为党对汪东关心爱护无微不至。(苏州档案局藏苏州市政协《汪东、吴玉麟丧事的治丧情况》)
甲午马年,值吴湖帆百二十周年生辰纪念。是年2014,亦大画家与名家甚至藏家罕见集中纪念之大年。从吴昌硕到齐白石,傅抱石与蒋兆和,刘开渠和董希文,以及藏家庞莱臣等等,南北展事和纪念活动风起云涌。相比之下,晚年吴湖帆无地释放的苦悲,近半个世纪过去了,刻下也还不能尽吐释怀。吴湖帆写给汪东的挽联联句,“寂寞”和“伤心”,犹是他自己的主题词。他也曾为新时代到来而欢呼和激动过,当年筹备中的上海中国画院,曾议论由他做掌门人。他欢欣鼓舞应约填词《东风第一枝》:“……天涯芳草,到底被 东风吹软。……丹青重引,系断续 千秋一线。更细谐旧羽新宫,合是太平常见。”如今,书画作为文化繁荣的符号是醒目和热闹了,但书画与古典的关系,画家和文人的关系等等,还是丈二和尚。跨界的王国维之下,不用比陈寅恪和吴宓,仅就业界而言,假如不借助强势后人或权力的推动而画家本来的面目得以重睹,吴湖帆不该这么冷背。■
(作者系文化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