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穉英与月份牌的似水年华

杭穉英月份牌作品（1940年代） 杭穉英“猴牌灭蚊线香广告”（1930年代）

　　王小音 

　　见到月份牌代表画家杭穉英的儿子杭鸣时先生，我还是意外了一下：老年人里少见的高大挺拔，双目炯炯，一口纯正的老派上海话，谈笑风生。

　　话题就从赞美他父亲杭穉英先生长得帅开始。白西装白皮鞋，挎着时髦而大牌的罗莱克斯相机，英气逼人的样子。泛黄的老照片，挡不住那份旧上海20世纪30年代的时尚气息。说到父亲，杭鸣时的敬仰之情溢于言表。“噢哟，我父亲的确是派头一级的，天天刮胡子，天天换衣服，领带无数条，我还记得他对着镜子仔细打领结的样子，弄堂里大家叫伊‘梅兰芳’的……”

　　杭穉英，生于1901年，浙江海宁人，自小聪慧过人，才思敏捷，用句老上海的话来说叫“脑筋活络得邪气”。那时他父亲杭卓英在上海商务印书馆任印刷厂厂长的中文秘书，少年杭穉英便来到上海，考入商务印书馆图画部。跟着中国老师、日本老师、德国老师一边学习，一边工作。那时的上海，西风东渐，商业美术日益发达。香烟牌、月份牌这样的广告画应运而生。

　　神奇的小瓶子

　　当时大多数画家运用中国传统工笔画的方式绘制月份牌，而杭州人郑曼陀却另有一功，他能将月份牌上的时装美人画得皮肤吹弹欲破，人物呼之欲出，因而名声大起，但他使用的工具、技法却无人知晓。当他将娴熟的擦笔画技法运用到月份牌画上时，画出来的人物素描调子丰富、柔和，再敷以水彩晕染，画面上的美女自然分外丰满圆润，色彩鲜艳明亮，夺人眼球。

　　可惜这位郑曼陀先生一技在身，绝不示人。当杭穉英先生登门拜访想去请教他时，郑先生十分客气，礼貌周全，天南地北地聊，却不让他进画室“探秘”。只见郑夫人将桌子上样样东西收拾得干干净净，却不料遗漏了一个小小的玻璃瓶。

　　当杭穉英见到这个小小的炭精粉瓶子时，茅塞顿开，醒悟秘诀原来就在这个神奇的小瓶子中。他回家苦心钻研，试了又试，终于掌握了其中的技巧。后来他又拿了两幅自己的画稿去请郑曼陀先生过目，郑先生怔住了。与夫人一起携稿走进画室许久，出来后他淡淡地说了句：“你画得不错！蛮好，蛮好！”

　　讲到这里，杭鸣时不禁回忆起当年见到郑曼陀先生的情景，“郑先生穿着毛皮的马褂，带着绒帽子，像个出土文物一样……”后来，杭先生招呼我去看当年杭穉英一辈画家们用的那种炭精粉——只见小小的玻璃瓶里，炭精粉散发着紫光，这神秘的紫光，保证了擦笔法打好的画稿色调偏冷，再罩上水彩画颜色，冷暖相宜而且画面不脏、不暗，真的效果非常好。杭穉英的月份牌事业从此如虎添翼、蒸蒸日上。

　　自立门户创建画室

　　21岁的杭穉英离开商务印书馆自立门户，创建画室。画室是租的，在山西路海宁路口的一套三进院落，据说是前清官员的大宅子，一半西式，一半中式，四分之三的房子被杭家租用。里面有40个房间，七八个佣人。地毯、摇椅、沙发、四个电话，加上西式家具，十分洋派。

　　郑曼陀画的时装美女比较传统，杭穉英就另辟蹊径，画各式新潮旗袍美女。他画的月份牌美女，旗袍开衩的高低，领口的宽窄，露多少胳膊，露多少颈，是方格还是碎花，是藤蔓还是团花等，件件旗袍从式样到花布图案，新颖时髦，都成了时尚流行的风向标。不仅让上海的名媛佳丽趋之若鹜，就连外乡的女人们也偷偷效仿，学着月份牌上的美女打扮自己。据说东北人家嫁女儿要拿月份牌美女画作嫁妆压箱底，压得越多越时髦。

　　原先免费派送的月份牌广告变成了发布时尚信息的媒体，深受商家欢迎。画室接到的订单越来越多，不仅生意兴隆，建制也日益完善。从创作设计到画稿制作，形成了流水线。从勾稿到擦笔上色；从人物到背景衬托，大家分工明确，取长补短，互相合作，精益求精。可以说其形式体制差不多就已经等于是现在的“创意工作室”、“设计事务所”了。

　　杭穉英先生胸襟宽广，善于提携培养后辈，那时画室招收了很多学员，首批学员中的李慕白后来成了稚英画室的中坚力量，也成了著名的月份牌画家。

　　李慕白不仅悟性极高，而且忠厚勤奋，杭穉英眼见他画艺长进，觉得自己教不了他了，便送他到陈秋草的白鹅画室去学习深造。

　　从不封闭自己

　　我问杭先生：“你父亲当时名气很响，在那么多的月份牌画家中，你觉得他最与众不同的地方在哪里？”杭先生不假思索地回答：“我父亲聪明用功，会动脑筋，新的东西拿来就敢于试着用。比如说照相馆修底版用的喷抢，人工打气的，他会想到拿来用在绘画稿中匀色调。那时佣人打气，卜哧卜哧打足了，父亲喷绘一会，气没了，佣人再打。就这样，用的是最好的进口喷抢，所以他的画色调特别柔和。”

　　那时的杭穉英虽名声显赫，但他不封闭自己，不断进取，他最善于把国外最时尚的信息糅合进中国的风土人情。题材上从最初画古装美女到时装美女，又专攻旗袍美女，后来又画香港人喜欢的大头美女，像电影明星海报那么大的头像。

　　最求新求异的莫过于那些摩登女郎了，中国那时还没人骑摩托车，杭穉英就从国外画报上翻画下来，一个旗袍美女，煞有介事地手扶车把，粲然一笑，背景配上河南路桥、苏州河边上新盖的河滨大搂。

　　打高尔夫球在上世纪30年代，还是一般上海人闻所未闻的，杭穉英先生就愣把打高尔夫画到了苏州园林背景中，完全不绘大草地。也就是这样，以十分独特的方式向国人介绍了高尔夫这样的西方时尚运动，让大家开了眼界。

　　关于月份牌美女的原型，大多数原型出自于街头小摊卖的明星画片，也有例外的，像老介福广告和早期的一些作品中，画的其实是杭穉英夫人——王萝绥女士。

　　站在杭鸣时教授的大画柜前，细细地欣赏由李慕白先生画的杭穉英夫人像。那种矜持、端庄、精致、秀丽，真的是要美过月份牌上那些巧笑顾盼、艳丽如霞的女子。

　　月份牌的“半壁江山”

　　上海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也不尽是香风软雨、和平盛世，杭穉英先生以凛然正气抵挡厄运，留下月份牌画坛铮铮铁骨君子的形象。

　　当时的上海滩黑社会头子中数黄金荣最为霸道，江湖上人、生意场中人，躲不起惹不起，不得不向他示好，以求得庇护。一日黄金荣差人来请杭穉英先生画肖像，烧制在瓷盘上用来祝寿，杭穉英称自己不会画肖像，婉言拒绝，并闭门谢客躲避数日。

　　抗战时期，日本人慕名而来，求画日本和服美女，背景资料为真如车站，画的边框装饰为“大东亚共荣圈”。看着成捆金条，杭穉英先生咳嗽起来。咳得气力用尽，向白手帕上吐出一口鲜红的血来。

　　好不容易熬到抗战胜利时，画室已经债台高筑。为了尽快还债，稚英画室员工奋力合作，人人将自己的才能发挥到极限。杭穉英先生还亲自出门接活。那时李慕白已是月份牌高手，造型能力和擦笔技巧到了炉火纯青的境地，他的擦笔画能将炭精粉擦出像水彩渗化的极为柔和的调子来。这段日子他还夜以继日地画美国海军肖像，按黑白照上注明的蓝眼睛、栗色头发，一张张惟妙惟肖的粉画、油画肖像按时交到客户手中。由于他技艺精湛，美国兵一拨一拨来，照片根本来不及画，最多时他一天要画8张……以此共渡难关。

　　八年的债终于不到三年就还清了，杭穉英终于有机会带着全家重返西子湖畔度假休闲了，他在心中默默地描画着画室未来发展的蓝图……

　　有谁会想到一周后，操劳过度的杭穉英先生竟突发中风，撒手人寰。

　　回忆起这些往事，杭鸣时先生两眼湿润，百感交集。

　　杭穉英的一生虽然短暂，可留下的月份牌作品却非常多，而且他包装设计的品牌产品也不少，如“蝶霜”、“雅霜”、“阴丹士林布”、“杏花楼月饼”、“乐口福”、“双妹牌花露水”、“三星牌蚊香”，以及各种香烟品牌等等。可以说稚英画室是月份牌的“半壁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