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晓鸣
和家父同庚的欧阳中石先生一直视我为忘年交,每每到欧阳先生家都是来京城最快乐、睿智的去处。因为爱先生和师母,所以留意着先生的著作,经过多年积累,竟然在冷摊上淘到了十几万字欧阳先生的旧著。本书大多是近30年前欧阳先生的旧著,那是个新的启蒙时代,欧阳先生则是从那个时代走来的一位文化大家。历史不该被淹没,因为那时比现在认真、安静,有着对文化的敬畏、崇尚之心。欧阳先生坚持由我来主编本书,这篇后记旨在向前辈致敬,并根据历次访谈记载了欧阳中石先生学书的经历。
如果从1984年算起,欧阳中先生比较集中精力从事书法教育教学工作已有30个年头了。
“文革”结束后,20世纪80年代初,中国逻辑与语言函授大学聘请先生担任逻辑教研室主任,同时中国书画函授大学也请他担任了书法部主任。当年在北京文化教育界写书法的人并不是很多,欧阳先生开始应邀担任书法部主任,以后担任了副校长。当年重视书画,是作为拨乱反正,恢复祖国优秀传统文化、继往开来建设四个现代化的时代议题来抓的。欧阳先生介绍说:“当年的情况是,时代需要,但搞书法的人大多不愿意写文章。“文革”后,我人到中年,正是能写东西、能办事的时候。同时,搞书法的有教学经验的也不多。这样就选上我了。”
说起欧阳先生与书法的渊源,最早可以追溯到他童年时期。当时在家乡,他大嫂的哥哥侯钦文先生爱写字,写的是隶书,欧阳中石总是帮他抻纸。侯先生父亲侯西庵是一位著名书法家,工楷书。后来欧阳中石上了私塾,塾师郭匡一又教他们写字。在家乡的时候,欧阳中石还跟着邻村一个寺庙的和尚武岩法师学过书法,武岩法师是塾师郭老师的朋友,也是一位大书家,写得一手魏碑。1943年至1944年前后,欧阳中石十五六岁,到济南读初中二年级,武岩法师也到了济南,于是他又跟着武岩法师学书法。武岩法师教书法很奇怪,每次他写了范字,让欧阳中石当场临写,不许拿回家临。有一次,他写了一个《兰亭序》中的“歳”字让欧阳中石临,他看了半天下不了笔,不敢写。法师过了一阵来看,问欧阳中石,为什么不写?欧阳中石说怕写错了。法师道,不写就全对了吗?走吧!欧阳刚走到门口。法师叫道,回家不许写。欧阳中石刚才这个把小时看这个字,已经“吃烂”了,心想回家非写不可。就这样,反复看了一个钟头没下笔,回家一写,就和过去写得不一样了。从那时起,欧阳中石意识到:写字“看烂了”比“写烂了”强得多。法师教欧阳中石写字还有个规矩,他说,上我这不用带笔墨纸砚,用我的纸。但是,他的纸得买,一张一块大洋。欧阳中石知道这宣纸,街上才卖一毛钱一张,当时自己在家写字用的是更便宜的毛头纸。回家和母亲一说,母亲也不太愿意地说,去一次吧,下次不去了。欧阳中石再去时,法师就问,钱呢?他拿过来往抽屉里一扔,就给一张宣纸。以后欧阳中石嫌贵,不愿意去,母亲却总是主动拿钱催着他去。日后他才知道,课后法师总是把钱送回给欧阳中石的母亲。这不过是吓唬他的招,可这招真管用啊!认不认真、用不用心差别太大了。读书写东西,不是傻学就行的,是要动脑子的。经过法师的启蒙,欧阳中石明白了。这算是欧阳中石学习书法的启蒙阶段。
20世纪40年代末50年代初,年轻的欧阳中石曾和齐白石三子齐子如先生成为忘年交,经其引荐拜见了白石老人,白石老人把笔墨交到欧阳中石手中愿收他为徒,欧阳中石却说,我正在考大学,如果考不上我会继续跟您学的,万一考上只怕就没时间跟您老学了。结果,欧阳中石考入辅仁大学后转到北京大学学哲学,这样真就没时间继续跟白石老人学画了,欧阳怕误了白石老人一片心,就把笔墨拿去送还给老人。子如先生体弱多病,竟于1955年先于老父辞世,家人一直对齐老瞒着这个噩耗。2005年,在欧阳中石的大力支持下,《齐子如画集》出版,欧阳中石亲为老友题签、作序,向世人介绍这位被岁月埋没的杰出艺术家。
在大学时,因为与吴小如先生相识,欧阳中石认识了小如先生的父亲吴玉如先生。吴玉如先生是著名的学者,也是著名书法家。玉如先生和欧阳中石不但谈书法,还谈文学、戏曲。玉如先生曾担任过当时天津最好的教会大学津沽大学的中文系主任,他的古文功底雄厚,对文字学也很有研究。他的书法以行楷为主,秀丽多姿,他的草书也很好,说起他当年是无人不服。欧阳中石从幼年观摩侯钦文先生写字,到进私塾读“四书”,受教于武岩法师,文墨之事已经得到了很深的教益,从中领悟到要学会一事,关键是思想的问题。所以玉如先生在书学上对欧阳中石最大的影响是书法理论。
回顾欧阳中石的道路,会发现他不管做什么都谈不上爱好或不爱好的问题,首先是工作需要,干什么都是工作不是爱好,是形势的需要、社会的需要。他大学学的是哲学逻辑,毕业后教的是小学的数学。曾先后在北京通县二中、北京171中学教书,按教学需要教授过语文、数学、历史、体育、化学等课程。“文革”后,需要懂书法的教师,就去教了书法。
北京市书法热的兴起是在20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当时写书法成风。在北京众多的师范学校中,欧阳中石是为数不多可以直接拿毛笔写字的。因为欧阳中石北大毕业后在通县师范学校任教,师范学校是一直要求教授书法的, 20世纪60年代,在欧阳中石和陈克聪主编的中师教材《语基》中专门有书法的内容,所谓“语基”就是语文基础知识的简称,包括书法、逻辑以及语法、修辞等。
后来,欧阳中石在北京师范学院(现首都师范大学),主持为社会上各界爱好书法的群众开办的大专班,实际上开启了新时期书法高等教育之门。欧阳中石在首师大是搞学科教育研究的,首师大重视书法的社会需求,他便受命办了大专班。当年北京青年人学书法的多,但多数都是青年工人,“文革”结束后,大多没有学历,学校为他们解决了大专的学历。以后又不断地完善了研究生、博士生、博士后等各层次书法教学,欧阳先生说:我本人也在这个过程中得到了成长。而由此书法教育也成了欧阳中石的正业。
欧阳中石认为书法不仅是书写和文化的问题,更是文字的问题,也是个理论问题。文字的发明是人类了不起的创造,人类用文字创造了世界文明。对汉字以形为核心的释读规律,欧阳中石归纳了两句话:“以形状物,以物衍深;组合会义,化合成文。”以此四句作为认识汉字的纲要。
欧阳中石平生奉行“只问耕耘,不问收获”的宗旨,所以所著文稿、所写书法,手边概不留存。少年诗存《幽逸轩诗文集》在1946年失落于战乱中;一部40多万字花费十多年心血的《中国逻辑史稿》也在“文革”中被抄家后不见踪影。至于欧阳中石的书法作品,从一些平时创作的小品到长达数千言的《老子》章草多已不在手边。而今,我从冷摊上收集了欧阳先生在主持中国书画函授大学书法教学时撰写和编著的文章、教材,编辑成册,这是个十分琐碎的工作,但在欧阳先生的鼓励下,历时数年终于初步告成。特别需要说明的是:本书汇集的文章是欧阳先生不同时期、不同场合、针对不同学生而言的文字,请读者联系文章的背景加以理解。
(本文为《欧阳中石谈书法》后记,有删节)